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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裏有陳晨的《琥珀之城》原文

琥珀之城

陳晨

{9月2曰,大雨,廣州}

辦理好新生入學手續後,我沒有跟隨學姐去新生宿舍樓,而是壹個人拎著沈重的行李來到學校旁邊的壹個小旅館,獨自壹個人艱難地把行李箱拎到三樓的房間。

房間裏有很濃的異味,打開窗戶,外面依舊下著小雨。南方潮氣濃重,雨季還沒有過去。突然感覺那種潮濕很熟悉。想起今天清晨火車開到廣州郊區,看到骯臟暗黃色的河水,還有岸邊的貧民窟和墨綠色的大片芭蕉葉時,恍惚以為自己回到河內。

這天我坐了十多小時的火車到廣州,再從廣州坐城際列車抵達深圳旁邊的壹個小站,然後在車站裏等待學校來接新生的校車。那時下著很大的雨,壹大群新生和家長們大包小包地擁擠在狹小的雨棚裏躲雨。等了大約半個小時,壹輛小型巴士緩緩開米,家長們扛著行李前呼後喚地擁上狹小的車門,有的家長甚至從車窗外翻進去。我很落魄地被擠在後面。當車開走,我已經渾身淋透,壹個人攥著行李箱的拉桿茫然地站在雨中。

或許是壹路上的奔波太過勞累,我躺在賓館散發著怪味的床上,很快就睡了過去。壹整個晚上都很平靜,唯壹壹段恍惚的夢境把我帶回杭州東站。喧鬧的車站裏,我背著大包,手裏拖著壹只二十公斤的旅行箱。我在候車室裏回過頭,透過人群看到了母親眼裏閃爍的淚光。

|7月29日,多雲轉晴,南京|

七目中旬的結果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所填報的學校沒有錄取我。填報誌願的時候,家裏人都不支持我填藝術類,而我卻偽裝得很堅定,最終填了北京電影學院和另壹所南方的藝術學院。其實我心裏也是忐忑和猶豫的。北電的專業按文化分錄取,我的文化分成績又偏低。而另外壹所藝術學院,我雖然拿到了全國第六名的專業合格證,但那所學校實行地方保護,外省學校只招三名。

就這樣,不出意外地,我都落榜了。

只是那段時間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靜。父母也沒有責罵我,他們不停地打電話托人幫我聯系欺他的學校。看著他們忙碌的身影,心裏既難過又內疚。

而在得知錄取結果後的壹個星期,我收到了南京夫子廟國際青年旅館的回復郵件。我得到了在那裏打假期工作的機會。

就這樣,七月末,我去了南京。

在南京工作的那段日子,雖然平淡,卻是值得回憶和珍藏的。我上的是夜班,從下午4點到第二天早上8點,十六個小時通宵值班。青年旅館人手很少,往往整個旅館只有我壹個人忙碌。有的時候剛接起壹個電話,其他電話和傳真機又同時響了起來,頓時手無足措。遇到韓國老頭,既不會講中文,也不會講英文,現在已經想不起來那時自己是怎樣幫他順利訂好房間的。還在深夜遇到過類似"房間空調壞了"、"房卡失靈"、"馬桶堵塞"的問題,面對著鬼佬的疑惑焦急的表情,無助得真想幹脆壹頭撞到墻上。

南京的夏天格外炎熱。而生命到了夏天就好像會變得蓬勃起來,所有的生命都在爭先恐後地表演著他們鮮活的姿態。青年旅館在秦淮河邊,透過窗戶就可以看到河岸邊濃密的大團墨綠色。深夜裏,旅館的大廳裏很安靜。我放Keren Ann的歌,常常把<<Au coin du Monde>>和<<In Your Back>>這兩首單曲循環。

那是我喜歡的南京的深夜。鬼佬們在大廳用筆記本上網,喝冰啤酒、安靜地聊天。我在前臺看小說,預訂房間的電話已經很少。偶爾會有陌生的旅客走過來和我聊天,大多數的話題是關於旅途或者詢問南京交通線路。那幾條旅客們經常會問起的線路我雖然都還沒有去過,但都幾乎能把那些公交路線倒背出來了。

那些深夜趕路的人,從機場或者火車站摸索著找到秦淮河邊的青年旅館。這時大廳裏已經沒有人。我關好旅館的大門,躺在沙發上,或許能小睡會兒。那時我關掉大廳裏所有的電燈,墻壁上依舊有模糊的光影閃爍,是平江橋上來往的車輛和秦淮河上緩緩開過的夜船。那壹刻感覺自己能真正地安靜下來,安靜得能聽到河水流動的聲音,還有門外的車流聲。南京的夜晚是安靜的,路燈昏暗,路面上隱約著梧桐樹稀稀落落的光影。商鋪很早就會打烊,整條街道安靜無比。

城市睡著了,但那些浪跡在旅途中的人依舊在前行。那天和壹個蘭州大哥喝著冰啤酒在旅館大廳裏聊天。他坐蘭州開往南京的火車,抵達時已是淩晨3點。他和我聊起他的旅途,背著帳篷和行囊環青海湖行走壹個星期,然後騎摩托車從西寧到蘭州。這樣的跋涉,是我所熱愛的,也是我想去的。可是因為時間、資金等種種原因,我未能前行。但是我願意做壹個傾聽者,那些旅途故事,那些浪跡在旅途中的人。他們讓我感覺到了自由。

在南京打工的日子雖然勞累,但不知為什麽,我熱愛這樣的工作,給旅途中的人們安家,盡力幫助他們解決旅途中的麻煩。我從未這樣親切地迎接壹個城市的清晨。等城市的天空漸漸泛白,打開旅社的大門,迎面而來的是清新的空氣。鮮紅的日出漸漸染紅秦淮河面,街道上漸漸忙碌,到處都是新的氣息。而我連夜值班,身體和思想都已經疲累到了極點。時常會在旁邊的小店買壹杯冰豆漿提提神,然後坐在空蕩蕩的大廳裏盤算著下班的時間。

有時猶豫地拿起電話,撥通家裏的號碼,還沒說幾句,就聽到母親哽咽的聲音,晨晨……妳怎麽辦。我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寒暄幾句就匆忙掛斷電話。

至今我還記得那些清晨類似絕望的心情。壹臉漠然地走到平江橋邊,看著遠處停在岸邊的遊船,未來很模糊。

9月3日,小雨,廣州}

壹覺醒來已是中午,窗外依舊是蒙蒙細雨。我用冷水沖了壹個澡,打開行李箱拿出幹凈的衣服換上。打開行李箱的那壹瞬間,看到放得整整齊齊的衣物,突然湧現母親深夜為我整理衣物的身影,心裏驟然間湧起壹陣涼意。

發短信,第壹條給媽媽:我到學校了,壹切順利,不要擔心。

第二緣給淩:我沒有去大學報到,我現在去北京。

馬上收到了淩的回復:到底怎麽回事?

我沒有再回過去。壹個小時過後,又收到他的短信:好,那妳來,註意安全。

坐公交車回到火車站,買了第二天廣州開往北京的火車票,口袋裏已經沒有多余的現金。買到了硬座票,車程是二十三個小時。

下午,我還是決定去看壹看那所已經不屬於我的學校。沒想到我妥協了壹整個暑假,最後還是選擇放棄。學校裏很熱鬧,到處都是送新生的家長。家長的數量幾乎是新生的好幾倍。走杠校園的小路上,新生的臉上都洋溢著興奮。家長的熱情地幫忙拿著臉盆被子,壹家人像過節壹樣開心熱鬧。唯獨我獨自壹人,雙手插右口袋裏,低著頭往回走。但不知道為什麽,內心突然堅定下來,堅定接下來的路。這樣的結局,其實早已預料,終於,只不過壹直沒有戳穿,而現在,我終於面對和拒絕了這樣的現實。但是肯定又會讓父母傷心失望,心裏突然感到難受和愧疚。

但以後,他們壹定會了解我為什麽要作出這樣的決定。有的時候這樣想,或許能讓自己好受些。

{9月5日,陰,北京}

南方城市的人們總習慣冷漠的表情。在這樣壹座忙碌雜亂的城市裏,每個人都像是壹顆琥珀,靈魂被封凍著。各種各樣的壓力、妥協、忍耐化為滾燙的松脂,重重地包裹住了我們,包裹住我們微微疼痛的記憶。

其實我也不願意重蹈覆轍,但是有些事情,確實只有回頭才能及時挽回。

又重新坐上向北行駛的列車。這壹年我頻繁地坐火車,忙碌地奔波於壹個又壹個城市之間,對普通硬座車上的怪味、臟亂,還長時間的火車旅途都已經習慣。只是在這壹趟從廣州發往北京的列車上,隨著車外!氣溫漸漸變低,我的心也越來越淒涼。深夜裏在空間狹小而且搖搖晃晃的衛生間裏洗把臉,窗外壹片漆黑,看不清任何東西,只感覺到風颼颼地從臉頰上刮過,即使掉下眼淚也不會留下痕跡。

列車抵達北京已往是淩晨。我拖著旅行箱從火車站裏走出來變看到淩。他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我突然感覺自己無話可說,他大概也察覺到我的窘迫,說了句"先帶妳安頓下來再說"便招了的士。

的士沿著北三環行駛。淩坐在前面,我坐在後座。我們各自打開車窗看著窗外的城市。北京的夜色依舊是熟悉的,並不緊密的高樓整齊地排列,燈火向著很遠的地方延伸。這座龐大的城市總給人壹種莫名的疏離感,總感覺無法與它真正靠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在北京,元宵節的時候,壹個人走在長安街上,煙火冷不丁就躥上天空。周圍響起壹片呼喚聲。我擠在人群裏,搓著已經凍僵的手。

那個時候才感覺到原來自己根本不屬於這個城市,自己始終是北京的異鄉客。但仍舊信誓旦旦地告訴自己,壹定要努力,壹定要考到北京來。而這壹切都在七月有了結果。沒有所謂的遺憾,失敗就是失敗了。

而淩考到了北京,他是畫室裏唯壹壹個離開浙江省的孩子。他得到了努力後所應該得到的回報。

的士在美院門口停了下來。淩說,我寢室還有兩張空床,妳今天先將就睡在我這,明天再帶妳找旅館。我點頭答應。

那天晚上我並沒有因為旅途的勞累很快睡去。我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於是走到寢室的陽臺上。對面的宿舍樓依舊亮著點點燈光。校園裏小道的兩旁種著北方高大的白楊樹,昏暗的路燈投射下斑駁的光影。

淩從我身後走上來,他神情冷漠,說,妳打算怎麽辦。

我說,我想回杭州復讀。

別傻了,復讀可沒有那麽容易。

那妳讓我怎麽辦?!我反問他。妳難道讓我在壹個連雜誌都買不到的地方呆四年嗎?!妳還想讓我再混四年嗎?!

他不在說話。過了半晌,他嘆了口氣轉身回到寢室。隱約聽他說,妳太不懂事了。我站在原地,感覺自己的身體微微顫動,像是壹個很委屈的孩子。其實我有什麽好委屈的,我應該慶幸,慶幸父母千方百計給我找了學校,讓我在高中三年後有了安身之處,他們花了高額的學費讓我進了很多人即使考上也不壹定負擔得起的學校。

或許在若幹年後,我能了解我的"幸運"。但我還沒有變成幾年後的我。

滾燙的松脂滴落到了我的身上,想把我困住,想讓我成為時間的紀念品。可我依舊在頑強掙脫,想掙脫出成為壹顆琥珀的命運。而這樣的掙脫,到底是算作勇敢還有徒勞。

{2月18日,小雪,北京}

白天,淩在學校上課,我壹個人在北京城轉悠。北京的天氣已經轉冷,冬天來臨了。我坐地鐵到地安門附近,然後走到後海。

上次在後海,後海還結著厚冰。我坐在湖邊的石凳上,看著在湖裏滑冰的人們。那年冬天我被夢想的泡沫吞沒著,看不清現實的模樣。

我想我太過熟悉北京冬天的清晨。暗黑色的光芒在城市的邊緣,隱約地開始覆蓋這座城市。地鐵站裏洶湧的氣流吹散了每壹個人的頭發,寬闊的街道上擁擠著如螞蟻般緩慢爬行的車輛。我轉三趟車趕到學校,常常餓著肚子就開始考試。

還記得有壹場考試放電影<<情書>>。我因為視力不好被安排在前面。電影剛剛開始時候,博子躺在雪地上微微地喘著氣,然後起身在被大雪覆蓋的山坡上緩慢行走。開篇的那段鋼琴曲我至今還記憶猶新。後來考試結束,我做的第壹件事是跑到校門口買了壹個兩塊錢的蛋餅然後狼吞虎咽地吃完。接著就在學校附近的書店裏,買了<<追憶似水年華>>。

最後壹輪三試被安排在晚上。電影學院的三樓走廊裏氣氛緊張,我坐在教室外的長凳上,隱約聽到裏面的老師叫到了自己的名字。已經記不清當時問了些什麽,只記得在最後,壹個老師問我,如妳考不上這所學校怎麽辦?我說,考不上,我就都普通的大學,但是,我依舊會朝著這個方向努力下去。

後來坐在公交車上,想起面試時說的那句有點矯情的話,暗暗地為自己高興。真的,那些原本矯情的話壹旦被堅定地說出來,就充滿了力量。

車窗外冷風呼嘯,天空漸漸潮濕起來,北京下雪了。

{5月25日,雷陣雨,杭州}

淩學校的旁邊有個小劇場,午夜電影專場放壹些老片子,學生票打四折。

放了周迅的<<鴛鴦蝴蝶>>,電影的開頭,周迅撐著傘望著煙雨朦朧的西湖。對於我而言,那個場景多麽熟悉。高三的時候,我時常壹個人從學校裏跑出來。也沒有明確目的,就轉好幾趟車到了西湖邊。壹個人坐在湖邊的石凳上,看著湖裏的遊船。突然間烏雲密布,暴風雨突如其來,於是抱起書包跑到公交車站牌下躲雨。雨聲嘈雜,眼前的那片湖界限模糊。

淩說無論如何,妳還是要回去的,不要在北京久留。

我在黑暗裏托著下巴不說話。

他又說,妳這樣不去學校報到是不對的,妳在北京什麽都不是。我想妳自己心裏應該有決定。復讀不是最好的選擇。復讀,不過是壹種逃避。在這個社會裏,妳選擇了逃避,就意味著失敗。失敗了就是懦夫,就會被別人看不起,就無法生存。

他總是這樣直接。直接地刺痛我,直接地刺穿我心裏的想法。我突然覺得無力和難過,別過頭緊緊地攥著手。

他拍了拍我的肩,說,好了,明天我帶妳去地下書市,買妳喜歡的打口碟和電影。然後就送妳去火車站。

我對著泛著熒光的電影屏幕,對他說,好。

{9月14日,陣雨,東莞}

如果那些夢都是相反的。

如果我還站在世界的背面。

那天下午突如其來壹場大雨。我在寢室裏被雨聲驚醒,起床走到窗前,雨水順著玻璃流淌下來,視線壹片模糊。我想我已經習慣了南方城市那壹場場突如其來的潮濕。

那天中午是中秋節,室友們去外面買了啤酒、熟食和廣式月餅,還從別的寢室借來了壹張小折疊桌,樂呵呵地喝酒聊天。剛開始大家都很有興致,聊著嶄新的生活,聊著班裏面好看的女生。可喝到壹半,氣氛漸漸冷卻下來。其實我們都明白,我們都想家了,想念遠方的父母。盡管離家並不久,可在著團圓之夜,收到家人慰問的短信,又有誰會不為之動容呢。

中途收到惠涵的短信。惠涵也來自浙江,潛意識裏感覺她比較親切,我們也還算聊得來。她說,又是壹個沒有月餅的中秋節。我回過去:那我買給妳吃哈。

她回過來:嗯。於是我就不知道該怎麽辦。

過了十多分鐘,又收到她的短信:我在妳宿舍樓下,等妳的月餅哈。慌亂之余,我只好揀了個還算完整的月餅匆忙下樓。

下午的暴雨已經過去,空氣清澈,被雨水洗滌過的街道在模糊的月光下泛著亮光。只是仍然看不到圓月,天空中濃厚的烏雲還沒有散盡。

她雙手插在口袋裏,看到我走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晃著身子。我伸出手把月餅遞給她。她壹看就樂了,說,妳還真拿來啊。我有些尷尬地笑著。她又說,走,學校後面新開了燒烤店,今天我請客。

重回這所學校已經十多天,但還從沒有這裏逛過。我對這裏的任何東西都提不起興趣,倒是經常往外邊跑,在學校周圍尋找著書店和口味偏淡的餐廳。可結果卻讓人失望透頂。記得以前還嘲笑上海是文化的戈壁灘,可到了這裏,才發現什麽叫做真正的文化沙漠。到外是海外投資建的工廠,連壹個報刊亭都找不到,走了好多路才找到壹個書店,大多數是好幾個月前的舊書。而東莞。也就是這樣壹座由港澳臺商撐起來的城市,外表和中國其他的大城市壹樣繁華,可骨子裏卻空得可怕。

校園裏的路燈昏暗,沿著僻靜小道壹直走,繞過男生宿舍,後面是低矮的小山坡。山坡下有簡陋的燒烤店,生意清淡,只有壹兩個學生坐在石凳上喝啤酒。我和惠涵坐下,她興致勃勃地去挑雞腿和烤腸,又跑到隔壁的小店買冰啤酒,和她幹了幾口後,我有些微醉。她卻表現得興奮,話也比以前多了好多。

我們談及藝術考試,她說她那次面試,六人壹組挨個回答考官問題。問題是,妳最喜歡的作家是誰。第壹個女生說魯迅。接著兩個分別說了老舍和朱自清。輪到惠涵,她說,郭敬明。主考老師不屑地擡起頭,白了她壹眼,冷冷地說了句,妳可以出去了。

“我就這樣被請出了考場,甚至不知道我的理由。當我莫名其妙地站在考場外面,很快的,又壹個女生壹臉迷茫地走了出來。她說她喜歡安妮寶貝。我真搞不懂問什麽那些老師喜歡這樣虛假的答案,我覺得那些說著魯迅是他們最喜歡的作家的人,可能連魯迅的書名都說不全。那些所謂的朱自清的崇拜者可能就知道壹篇《荷塘月色》。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又有誰會捧著壹本本語文課本的推薦名著去讀呢?這樣的人,有。可我不相信都被我遇到。”

我聽她滔滔不絕地兀自說著,時不時地啃壹口烤雞腿。看得出,她有些激動。

其實我也遇到這樣的情況。記得有壹次面試,壹個老師竟然問了“莎士比亞的夫人叫什麽名字”這樣的問題。在場的所有考生都覺得無聊,可誰也不出聲,問到自己,都裝出謙虛的姿態說不知道,或者東拉西扯壹頓。唯獨壹個女生大聲地說,“莎夫人!”全場壹片哄笑。當然,她的結果是被請出考場。

我們借著酒意高談闊論著,好像都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那壹刻,我發現眼前這個溫州女孩與我那麽像,不是性格,而是我們現在所處的相同的境地、相同的心態。於是我告訴她,我不想留在這裏,不想留在這個學校。不是厭惡這裏的環境有多糟糕,或者和自己所想的有多大的不同。而是害怕被這裏的氛圍、這裏的人和事所同化,最終丟掉了原本已經屬於我們的氣質和我們最初的純真。

她默默地聽我說著,沒有說話。

我們喝完石桌上的啤酒時已經將近12點,可誰都沒有困意。於是壹起沿著山坡的小道向上走,沒走多遠,卻發現學校背後其實另壹片新天地,竟然有壹片不算小的湖,還有閃著依稀燈光的豪華別墅。我們欣喜地繞著湖走,在那些別墅中間,看到壹棟嶄新的教堂。教堂的外邊圍著彩燈,雖然鎖著大門,但是落地窗的設計可以清晰地看到裏面的陳設。裏面依舊開著燈,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基督想泛著白光,桌椅頗有哥特風格。墻壁上還懸掛著古歐洲的宮廷油畫。

教堂外邊停著香港牌照的轎車。想必這塊地是香港富人的世外桃源。那些外表幹凈氣派的別墅,也不像是本地人的品味。只是別墅周圍還保留著田園風格,有著大片的榕樹,湖邊上是低矮的灌木叢。我和惠涵站在湖邊,看著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那壹刻,我想到的,竟然是西湖。曾幾何時,不知多想離開那座城市,去外面闖蕩。可回過頭來,與自己最親近的,始終是杭州。

夜色濃黑,烏雲漸漸散去,終於看到了北回歸線以南的圓月,和故鄉的壹樣明亮剔透。我突然聽到惠涵說,其實我也想像妳壹樣,勇敢地離開和拒絕。

不,我沒有。我最終還是回來了。屬於我的,不是北京,就是這裏。我說。

可妳至少離開過。她說。我剛想回她的話,又聽到她接著說,可我又有什麽資格去離開呢。媽媽為了我的學費在奶奶家裏受盡臉色和委屈。我爸在和我媽分開後還經常為了壹點點小錢去我外婆家鬧事。我可以逃,但我媽往哪裏逃呢。

我聽到她突兀地說了這些話,想說些什麽,卻卡在喉嚨裏說不出來。我看到她轉身,覺得她的背影像月光壹樣冰冷。

{9月29日,臺風,深圳}

九月末有臺風。同寢室的阿宇來自黑龍江,他興奮地要我陪他在臺風登陸的那個晚上去外面走走。在陪他吹了壹身灰塵後回到寢室裏。外面突然狂風暴雨。我慶幸沒有被這突如其來的風暴給刮走,而他卻很失望。他居住的北方城市,從來沒有出現過“臺風”這個名詞。那個北方的邊境城市,壹到十壹月份,就會有大雪從四面八方襲來。他到這所學校讀書,坐了整整兩天的火車,而且是硬座。

國慶長假即將到來,原本不大的學校壹下子變得空蕩蕩的。我也即將開始來到廣東的第壹次旅行,坐十多分鐘的動車去深圳。

這短短的十多分鐘,卻像是到了另壹個世界,同樣是城市,深圳的幹凈、活力讓我欣喜。我幾乎帶著全部的家當,前後背著兩個大包像難民似的來到了這個城市。

晚上豆豆請我吃飯。豆豆是我在南夫子廟青年旅館做兼職時認識的好朋友。那時我值夜班,而豆豆卻因為沒有訂到上海青年旅館的房間而滯留在南京,夫子廟也沒有了空余的房間,我只好頂著半夜警察來突擊檢查被罰款的危險讓她睡在大廳的沙發。那個夜晚,我們幾乎都沒有合過眼,我們徹夜地聊天。我放法國香頌的音樂,她去便利店買速溶咖啡,壹個潮濕的夜晚就這樣打發了。

她是深大學生,她興奮地帶著我在深大參觀。深大很有特區特色,不像其他城市都設置在郊區。它的周圍便是繁華的高樓群、二十四小時的娛樂場和大型商場都有好幾十層,高樓的燈光讓我興奮。藝術系的教學樓漂亮而富現代感。學校裏人來人往,便利店擁擠嘈雜,報刊亭的雜誌讓我愛不釋手。她帶著我邊逛邊閑聊,我看著那些打球回來的男生,在路燈下捧著書等男朋友的女生,那些急匆匆來回奔走的學子的身影,還有食堂裏的嬉笑嘈雜,心裏越來越落寞難過。

和她壹起在深大附近的餐廳吃完晚飯。她執意要送我到附近的公交車站。我們走在人形天橋上。橋底是來回奔湧的車輛和人群。我走在她背後對她說,以現在的境地,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她走在前面,表情平靜。

過了半晌,到了公交車站,她突然從衣服裏拿出掛在脖子上的琥珀項鏈。

遠古時候,某個烈日灼人的盛夏午後,松樹分泌出透明的松脂被猛烈的陽光融化,慢慢聚集到某處,然後重重地墜落,恰巧墜落到正在樹下爬行的蟲子身上。然後松脂漸漸凝固冷卻。那只蟲子就被永遠困在了裏面,它失去了生命,卻獲得了永生。

很多時候,我們就像那只蟲子,面臨殘酷的現實和結局。而這樣的現實又恰恰是浪漫的,在鬥轉星移和滄海桑田之後,留給我們的,壹定會是永恒。

我已經記不得她還說了些什麽,或許是天橋上太過嘈雜。臺風的後勁還沒有完全過去,時而有雨滴飛濺到臉上。深圳有著和香港壹樣永不熄滅的燈光。在斑斕的人影和光線中,我覺得她的背影在壹點點縮小。我依稀記得那次見面她說的最後壹句話。

她說,其實我們即使是壹只昆蟲,也可以包裹住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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