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著囚服的柳立國,仍有壹股儒雅之氣。1977年出生的他,臉面幹凈白皙,講話緩慢,面容和善,不時用手扶壹下精致的黑框眼鏡。
2012年12月12日,柳立國再次出庭受審。在中國公眾心目中,他似乎是大奸大惡之徒——他是中國迄今最大地溝油案件制造環節主犯。
浙江寧波檢方起訴書稱:從2007年12月起,柳立國在“明知他人將向其所購的非食用油冒充豆油銷售的情況下,仍將餐廚廢棄油加工提煉成仍含有有毒有害物質的非食用油對外銷售”,銷售額達9920余萬元。
按照每噸8000元計算,這些地溝油制作的非食用油約合1.2萬噸,假設全部流向餐桌,夠60萬中國人吃壹年。
2012年8月,該案的開審壹度引發舉國公眾震驚。該案被稱為中國首例特大地溝油全環節案件,***有58家企業牽涉其中,不少知名食品品牌被曝使用地溝油,其中有五家上市公司。健康元藥業集團股份有限公司(600380.SH,下稱健康元公司)的子公司河南焦作健康元生物制品有限公司(下稱焦作健康元)為該案地溝油最大終端買家。
該案引發舉國震驚的更為根本之因,在於該案和各省隨後開審的10多起地溝油案壹起揭示出——地溝油在中國被大規模送上餐桌,已由猜疑變為現實。
2011年7月4日,壹場由公安部專項督辦、發軔於浙江的圍剿地溝油行動,從柳立國的濟南格林生物能源有限公司(下稱格林公司)入手,進而席卷山東、河南等地。官方稱摧毀了壹條集掏撈、粗煉、倒賣、深加工、批發、零售等環節於壹體的地溝油黑色產業鏈。
在中國,地溝油於近十年間被視為洪水猛獸,沾之則為千夫所指。實際上,並非所有的地溝油加工都有罪,地溝油本質上也是壹種資源,有著制造生物柴油、飼料油等的合法用途。
柳立國從事地溝油加工的山東平陰縣,曾是先聖孔子蒞臨講學之地,留下“杏壇遺響”;近十年地溝油生產卻大行其道,“企業”眾多,且少被查處。柳立國的企業僅是後起者,即便到被抓為止,他的地溝油生產規模也並非最大。
十多年前,懷著“想讓家裏兄弟姐妹都過好日子”想法的柳立國生活困窘,屢屢碰壁,鄰村壹個靠地溝油暴富的故事影響了他的人生路。2003年涉及地溝油後,他有長達數年時間裏試圖走用地溝油制造生物柴油、飼料油的道路,卻壹度負債累累。據檢方指控,2007年起他開始用地溝油制造上餐桌的“紅油”。
有識者指出,平陰縣及臨沂市獨特的地溝油外部環境以及柳立國的地溝油之路,均值得食品監管部門和各級政府反思。在此層面上,柳立國案僅是根絕地溝油上餐桌之起點。
追尋柳立國人生軌跡,他原先並非奸惡之徒。地溝油的惡之花,也並非頃刻間就在這個蒙受孔儒教化的玫瑰之鄉破土而出。凡事皆有因由。西哲漢娜·阿倫特有“平凡之惡”理論,略言之,即壹介普通人,身處特定環境中,成為運轉機器的壹員,也很容易因為選擇“服從”,做出惡事。
柳立國之於地溝油,又是如何?真相似乎並未明了。庭審中,柳立國及其兄柳立海、其大姐夫於雙迎、二姐夫魯軍等七名被告,當庭集體翻供,律師亦為其做無罪辯。
在法庭爭鋒、庭外民意洶湧之外剖析該案,似乎可以照見地溝油在中國的前世今生,還原壹個地溝油江湖的復雜社會生態,直面相關領域政策的誤區,乃至職能部門監管的真空,或能為中國食品安全提供借鑒。
柳立國前傳
“如果效益好,鋁廠不垮臺,他也走不到這個地步。”在平陰鋁廠的家屬院裏,壹位退休職工談起柳立國,不無感慨。
平陰是山東濟南市的壹個遠郊縣。位於縣郊的平陰鋁廠向南1公裏,是孔村鎮合樓村。孔村鎮得名於春秋時孔子講學遺跡。1977年,柳立國出生於此,上有三姐壹哥,父親曾作過多年的村支書。十幾年前,他和兩個姐姐先後考上學,跳出農門,為村民羨慕。
在柳家三姐印象中,柳立國雖是家中老小,但從小懂事,孝敬老人,上小學時,為了不讓母親每天為他早起,從三年級起就自己做飯。他又是壹個愛動腦子、特別勤奮的人,精力也特別旺盛,例如別人閑時打撲克玩遊戲,他有空就查資料看書。
中學畢業後,他考上了山東省鹽業學校(後更名山東輕工工程學校),這所建於青島的學校,為國家級重點中等職業學校,號稱“金藍領的搖籃”。四年的中專學習,美麗而經濟發達的青島,開闊了他的視野。1997年畢業回到平陰後,他壹度想做買賣,開個電子商品店,但在父母的影響下,他進了平陰鋁廠。
位於泰山余脈臥龍山下的山東平陰鋁廠,是壹家始建於1966年的老牌國企,隸屬於山東省冶金工業總公司,在上世紀80年代曾輝煌壹時,與國棉、軸瓦、標件,並列平陰傳統四大廠,為周圍農村青年眼熱之地。
柳家與平陰鋁廠結下不解之緣。不僅柳立國,未來地溝油加工廠內的主要幫手、最終和他壹起身陷囹圄者,多曾在平陰鋁廠長期工作。
1988年,平陰鋁廠壹期擴建後招工,柳立國的哥哥柳立海進入鋁廠。1994年二期擴建招工,柳立國大姐夫於雙迎進廠。1989年,後成為柳立國二姐夫的魯軍分配到鋁廠工作,畢業於東北大學的魯軍作過該廠團委書記、電解車間黨支部書記、廠工會副主席等,在老職工中有較好口碑,“為人熱情認真,人緣好,為許多年輕人操辦過婚禮”。
1997年柳立國進廠時,平陰鋁廠風光不再。據山東大學壹篇題為《平陰鋁廠發展戰略研究》的碩士論文透露,1997年至2000年鋁廠雖收縮陣線專心治鋁,但負債率上升到93%。
柳立國被分在鋁型材車間作技術員,壹月幾百元工資。在這裏,他經歷了成家之喜,也遭遇了喪父之痛。他留給同事們的印象是,頭腦靈活,解決了不少技術難題。
2000年以後,平陰鋁廠每況愈下,職工流失嚴重。柳立國也在想著出路。在三姐的印象中,弟弟心氣比較高,對於生活有自己的想法。在兄弟姐妹中他最小,但也最為別人考慮,“他想讓兄弟姐妹都過上好日子”。
壹開始,他在鋁廠旁邊開了個小超市。小兩口上班時,超市由母親照看。超市開了兩年,並不掙錢。
鋁廠的效益還在下滑,工資發不出來。2003年五六月,柳立國辭職。從親友處四處借錢,他辦起了平陰縣昌順油脂加工廠。
正途路難行
如今,在鋁廠家屬院所在的萬方路上,有壹黃墻小院。暗紅色鐵門銹跡斑斑,上面貼著字跡模糊的出租廣告,小院裏是壹排門窗洞開的廠房。這個小作坊模樣的院子,就是柳立國起家之所。
2003年,柳立國在租來的小院裏,建了簡陋的廠房,雇了三四個人,做起了油生意。院子離鋁廠只有三四十米遠,他的姐夫們從鋁廠下班後,也跑過來幫幫忙。哥哥柳立海這壹年被確診為股骨頭壞死,他時常帶著哥哥四處去求醫。
在鋁廠前同事老李印象中,壹開始,柳立國做的是好油。“那時是做豬油加工,就是給豬油去去色,脫脫腥味,然後就賣了,這是人食用的。”後來柳立國在看守所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如是說。老李稱,柳立國還用養雞廠殺雞的原料,做過雞油。
在家人看來,柳立國創業的時候,很苦,很多東西摸不到邊,做過很多次試驗,都失敗了。2004年左右,他還采購過棉籽油和棕櫚油,加工成飼料油來賣,那種油色如醬油,壹天加工不過兩三噸。下海的頭兩年,因為沒有經驗,柳立國都是賠錢。他陸續從親友處借錢,壹度欠債近200多萬元。2004年,三姐還幫他貸過款。
“虧得再多,也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柳立國後來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在三姐看來,他是壹個能扛的人,不輕易向別人訴苦。有時又非常脆弱,說起創業之苦,也會掉淚。
2005年,對於柳立國來說,是個生意轉機。當年,中國的生物柴油產業還處於起步階段,還沒有統壹的國家標準。頭腦靈活的柳立國,看好生物柴油的前景。這壹年,他把廠子改名為濟南中興脂肪酸甲酯(脂肪酸甲酯即生物柴油)廠,準備投產生物柴油。
在西方發達國家,源於油炸食品後的棄油、動物廢棄油脂、餐館地溝內油脂成分的地溝油,普遍被視為壹種資源,可以回收制作成生物柴油、動物飼料用油等。在國內,此途同樣被視為地溝油正規出路。
據《解放日報》報道,2005年,國內1噸地溝油原料還是800元,到2006年,已漲至3000元/噸。生物柴油經濟效益也十分可觀,生產1噸生物柴油直接成本約為3500元,當時市場售價每噸5000元左右。
據《中國新聞周刊》報道,柳立國先是花10萬元,從中國科技大學購買《脂化植物油燃料中試》專利技術。購買設備和技術後,效果並不理想,柳立國又找到全國生物柴油行業協作組專家委員寧守簡請教,最後通過與鄭州某研究所***同合作、反復實驗後形成自己的技術。
柳立國主要從北京收購地溝油做原料,加工工藝只有兩步,當時國內尚沒有生物柴油的標準,只要客戶認同就可以。“就是這個時候,我對地溝油有了比較深刻的認識。”柳立國說。
那時柴油緊俏,不少加油站在柴油中添加生物柴油,柳立國生意日隆,最高時壹個月純利潤達二三十萬元,到2007年時,他已幾乎把欠賬還清了。這期間,哥哥柳立海從鋁廠病休,2006年上半年,也來到廠裏幫忙。
好景不長,隨著柴油價格下降,市場對生物柴油的需求減少,“後來沒有了銷路,中石油和中石化也不要,還能賣給誰呢?”而他在供述中稱,生物柴油生產了八九個月,產品主要賣到泰安的石化公司,後來因為質量問題,這家公司也不要貨了。
柳立國的遭遇,反映了生物柴油產業的尷尬。中國每年消耗柴油高達9000萬噸,生物柴油理論上大有發展空間,然而,現實狀況卻是很多生物柴油企業無合適發展路徑。原料供應是制約因素之壹,而中石化、中石油壟斷了柴油供應市場,民營企業難以進入國有銷售渠道,也是困境之壹。
生物柴油受挫之後,2007年,柳立國再次轉型,在地溝油道路上越走越遠。
地溝油“基地”
2003年,柳立國雖涉足地溝油的壹種即動物廢棄油脂加工,但此時他對地溝油生意並不了解。平陰鄉間,素有經營油坊的傳統,而柳家之前並未涉足。在家人看來,柳立國涉足油脂,主要是受了郭柳溝村朱傳峰兄弟的影響。
其時,在孔村東南方向數公裏的郭柳溝村,朱家的煉油生意已有三年。知情者稱,平陰縣的地溝油生意,朱家最早,其他地方都是跟著學的。2011年下半年,在柳立國被捕不久,朱家兄弟的煉油廠被濟南警方端掉。在公開媒體報道中,朱家兄弟地溝油案被稱為山東省內最大地溝油案。
朱傳峰出身貧寒,父親為工廠業務員,母親務農,兄弟四人殺豬出身,後轉行開起面粉廠、糧油批發店。1999年,朱傳峰從南方拉來設備,開始建油廠。
濟南警方則稱,就在彼時,朱家建成了以泔水油為原料生產地溝油的第壹條生產線。濟南警方後來稱,朱家從山東的聊城、泰安以及北京、四川、內蒙古等地購進餐廚廢棄油脂,生產脫脂油冒充食用油,銷往河南、山東、安徽、遼寧等地。
2009年3月3日,郭柳溝村的朱家兄弟,在數年經營之後,註冊成立了濟南發達油脂工業有限公司,登記經營範圍為生物柴油加工、銷售。
朱家兄弟的產業越做越大。壹位村民形容其繁榮景象:從外地運送地溝油原料的大掛車,長達二三十米,滿載著柴油桶,壹天最多能有五六車,從附近的孝直高速路口下來,沿105國道北行10公裏,從東天宮村北面東行3公裏,過王小屯、範皮莊,再往南行1公裏,直奔郭柳溝村東頭的朱家廠子。
外地來拉油的油罐車,則壹般是晚上或周六周日過來。若是白天到了,就停在附近的孔村加油站,等天黑了再過去。在拉油車中,村民看到江蘇南京、山東濟寧等地的車,而泰安壹家食用油廠,幾天就來壹趟。
朱家的發家,讓人眼紅。鄉間瘋傳:朱家壹天能掙二三十萬元。
地溝油制成生物柴油、飼料油等合法方式,其利潤空間遠不如非法制成“食用油”。地溝油上餐桌的根本原因就是這種暴利空間的存在,以及這種暴利方式長期得不到應有懲罰。
地溝油的原料油,業界稱為“毛油”,壹般多從餐館地溝裏掏出的餐余垃圾粗煉而成,也有部分由油炸食品棄油、動物油脂廢棄後粗煉而來。煉制“毛油”的現場(尤其是餐余垃圾煉制)壹般極為骯臟,由壹些個體從業者在各個城市郊區隱蔽處分散為之。朱家兄弟、柳立國以及其他平陰地溝油廠,幹的則是收購“毛油”加工“紅油”的環節。
地溝油上餐桌的整個鏈條都充滿著非法利益。以加工“紅油”為例,據柳立國後來陳述,2011年時,收購來的“毛油”每噸在5000-6000多元。他的地溝油廠主產品是成品油,業界稱為“紅油”,價格在8300元左右。柳立國保守地說,每噸“紅油”生產損耗是800元左右,生產成本600元左右,加工1噸“毛油”,大概能賺五六百元。
朱家的油廠,並非無人反對。村民稱,壹刮東南風,大半個村莊都是臭味。因為莊上味大,年輕人不好娶媳婦,有錢人就搬到城裏去住。而朱家兄弟為人霸道,莊上人意見大,也沒處提。
為何環保部門和其他政府部門不來查?知情村民的回答是:每年都有政府的人來查,但朱家交點錢,就能撐個半年壹年的。“時間長了,執法人員和朱家就成熟人了。”
就在這種環境中,朱家把產業越做越大,也引得壹些薄有資金的鄉人眼紅,紛起效法。柳立國當然是效仿者中最成氣候的,後來在當地成為朱家兄弟最有力的競爭對手。
在柳立國之外,2009年,在孔村以西的東阿鎮,老造紙廠舊廠房內,壹家地溝油加工廠已開工多時。此地,西靠220國道,東依矮山坡,遠離村落,僻靜得很。該鎮姜溝村壹位搞地瓜加工的姜老板,悄然轉行幹起了地溝油加工,而數年來也無人管。附近北張村的壹位村民,後來告訴財新記者,他還以為上級允許這樣做呢。
至2011年1月,孔村人王子剛、於樹彬、宋慶華等人,在孔村鎮以西的金溝村南面山坡上,合夥建起濟南泰鑫油脂工業有限公司。而在孔村正南3公裏處,東天宮村以南,孔村人趙敬雨、渠厚等人,也合夥建起濟南正誠飼料有限公司。
據柳立國供述,僅平陰縣地溝油企業就至少有五家。
臨沂是山東省內另壹處地溝油企業聚集地,柳立國後來曾檢舉了這裏的四家企業。它們同樣缺乏相應的監管,長年公然存在。
“高級”地溝油
在長達數年的時間裏,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疾控中心營養與食品安全所研究員陳君石反復對媒體稱,中國地溝油問題上餐桌現象並不嚴重,因為用地溝油煉制食用油技術工藝復雜,壹般人難以掌握,且煉制費用貴,得不償失。
但在數月之前的壹個公開場合,陳君石向包括財新記者在內的多家媒體記者承認他之前低估了地溝油上餐桌現狀。不僅如此,陳君石了解到的情況顯示,參與地溝油犯罪的不少企業不但掌握了煉制工藝,而且“水平”很高。不少食品安全專家認為,地溝油生產過程中壹定有專業的油脂專家參與作惡。
如檢方起訴被法院承認,柳立國從事地溝油加工,則是這種“高級”地溝油生意中最重要的壹環。
2007年左右,柳立國在平陰鋁廠旁的小院子裏,開始自己的地溝油生意轉型。對於他2007年以後的生意,寧波警方、檢方直接表述為生產供食用的地溝油,他自己在法庭上則予以否認,反駁稱自己只是超經營範圍生產飼料油。
把地溝油加工成飼料油用於飼料生產,是地溝油利用的另壹合法途徑。不過,生產飼料級混合油須取得省級農業部門的許可,而柳立國的公司始終未取得許可。
在國內的飼料油市場中,無生產許可證的廠家所占比例較大,不少企業的飼料油最終流向,也存在監管盲點。是否有企業借飼料油之名,把地溝油成品油運入食用油市場,外界不得而知。
2009年3月9日,柳立國在平陰縣的濟西工業園區,租下1300平方米的廠房,註冊資本50萬元,成立了濟南博匯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下稱博匯公司)。公司對外稱,可年產1萬噸生物蠟,2萬噸精制飼料用油。
2010年5月,柳立國註冊成立了濟南格林生物能源有限公司(下稱格林公司)。工商檔案顯示,該公司註冊資金100萬元,壹般經營項目為生物柴油、油酸、硬脂酸和脂肪酸生產銷售。其家人告訴財新記者,格林公司實際總投資近1000萬元,柳立國從親友處借錢近200萬元,又貸款了近200萬元。
據油脂加工專家告訴財新記者,事實上用“毛油”生產飼料油、生物柴油,主要是使用方向不同,前期的壹些技術工藝區別並不大。律師王思魯也認為,格林公司的生物柴油設備,除個別工序設備不需用外,經過簡單改造即可生產飼料用油。而飼料油在達到壹定酸價後,也容易被運入食用油市場。
黃長水是壹名在寧波收購“毛油”者,是柳立國企業原料供應者之壹。被捕後黃長水說,他見到李樹軍(在柳立國企業中負責原料收購)是在2009年上半年。當時李樹軍用壹種儀器測了自己的油,認為酸價偏高,就沒有買。黃長水判斷,李樹軍對油的要求很高,不像是做工業用油,很可能是用來做食用油。
酸價是脂肪中遊離脂肪酸含量的標誌,壹般酸價越小,說明油脂質量越好。壹般成品四級大豆油,酸價≤3.0;壹級大豆油,酸價≤0.2。而飼料級混合油,酸價≤20。
事發後,多位格林公司的核心經營人員,供述了該公司的生產過程:基本上每天都有壹車30多噸“毛油”運到公司。卸料後會有人檢測“毛油”中的水分和酸度。對於“毛油”,格林公司的要求是,含水不能超過7%,酸價不能超過15。“毛油”經過加熱融化後送入水解車間。水解車間有九個鐵罐,工人在鐵罐裏放入白土和活性炭進行吸附、過濾。經此加工,“毛油”顏色變清,氣味變小。
之後“毛油”會進入蒸餾車間,進行高溫蒸餾,再次去除雜質和酸味、辣味等;最後,“毛油”進入分提車間,將蒸餾後的“毛油”進行物理分流,形成的產品,脂肪酸占三四成,“紅油”占六七成。
格林公司的產品中,脂肪酸是副產品,“紅油”出廠價為每噸8000多元,為公司主要的盈利項目,其酸度要求在2左右,已基本達到四級大豆油標準。
據檢方資料,經過加工以後,“紅油”無臭味,看上去很幹凈,顏色比食用油要深些,主要指標接近食用油,但沒什麽香味,倒有些辣味。
李樹軍供述稱,當客戶對油品有去辣要求時,他會安排工人去嘗油的辣味輕重。李樹軍也嘗過壹次,幹嘔了好幾天。如果油有辣味,就要進行高溫蒸餾去味。壹般蒸餾的溫度控制在270度左右,如果油的辣味有點重,會把溫度提高到290度。但這種方法,不能完全去除辣味,只能減少。
對於公司的生產情況,普通工人並不知情。員工楊洪磊供述稱,加工的時候,工人不許帶外人進廠,不可以串崗,平時不許亂問亂打聽。在成品油車間,平時東邊的大門是鎖著的,西邊的小門是關著的,工人進出都要隨手關門。
事實上,格林公司對周邊環境汙染極大。在附近刁山坡村民馮大嫂印象中,2010年4月22日公司試生產的當天下午,就有熏人的氣味噴出,“那是壹種死貓爛狗的氣味,熏得人除了幹嘔,然後就是頭疼”。此後,公司附近種植的玫瑰會無故枯死,果樹上水果變黑掉果,兔子、雞呼吸道感染死亡。受害百姓數次上訪,但毫無結果。
柳立國的公司在被警方查抄前,所有手續卻都是合法的。2010年10月,山東省科學院出具環境影響報告書稱,從環境影響角度分析,項目建設是可行的。2010年8月,濟南市工程咨詢院做出的項目可行性研究報告稱,該項目回收地溝油生產生物柴油,保護城鄉環境,有效避免地溝油流入餐桌。
“政府監管的缺位是制售‘地溝油’泛濫的重要原因。”柳立國的辯護律師王思魯在法庭上曾表示,伴隨著地溝油制售的長期存在,是政府基於促進區域經濟考慮下的長期默認;這種現象無異於給平陰縣當地民眾壹個信號,使其普遍認為制售地溝油並非違法犯罪行為。
坐鎮指揮偵查格林公司案件者之壹,浙江省公安廳治安總隊副總隊長丁仕輝也認為,治理食品安全問題,最大的難處在於地方保護。他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稱:“為了稅收、政績,(有關部門)對轄區內存在甚至人民群眾多次舉報的問題置若罔聞,甚至與不法廠商結成利益***同體。”
跨省大鏈條
讓食品安全專家擔憂的另壹件事在全國最大地溝油案件中被驗證:在地溝油制造、銷售過程,往往是壹個企業只負責其中壹段,其原料和成品往往會跨地區甚至跨省轉移銷售,查處難度很大。
完整的非法地溝油工藝鏈條壹般為地溝油掏挖收集、粗煉“毛油”、煉制“紅油”、摻入食用油等。“紅油”在市場上有多種稱呼,非法進入食用市場被稱為“米糠油”。壹般來說,在地溝油黑色鏈條中,“米糠油”經過與食用油勾兌後,就可以作為“成品油”銷售了。
格林公司“紅油”的銷售是“商業機密”,由柳立國親自負責。據檢方材料,如有“貨”要送,柳立國會在前壹天中午或下午,聯系司機,給他們收貨人的電話號碼。不僅“毛油”貨源來自全國各地,柳立國的成品“紅油”的銷售對象也多在外省。
2009年,柳立國的客戶網絡已基本形成。這壹年,他和做油生意中介的程江萍重新聯系上。當年2月,經其介紹,認識了在河南慶豐糧油市場經營宏大糧油商行的袁壹。
袁壹是從2008年開始做食用油的,據柳立國供述:2009年6、7月,博匯公司投產之後,袁壹陸續從柳立國處進油,她對“紅油”的要求是酸價不能超過2,口感不能有辣味。每車油,袁壹要付給介紹人程江萍1000元傭金。
袁壹把從柳立國處進的油,稱為“米糠油”。在她所在的慶豐市場裏,不少人在賣“米糠油”。她後來供述稱,在商言商,別人也在做“米糠油”生意,這塊也有利潤,也是她整個產品結構裏面的壹個品種,客戶有需要;若沒有這樣的低端產品,會對其他高端產品銷售帶來影響。
寧波警方後來指控袁壹明知柳立國用餐廚廢棄油加工成品油,仍大量購入,加價銷往河南新鄉劉漢菊、三門峽喬新寶的糧油公司,或經罐裝零售給工地食堂、夜排檔等,致使餐廚廢棄油回流餐桌,銷售額達300萬元。
2009年6月,柳立國從送貨的駕駛員處了解到,袁壹從博匯公司要的壹批油,送到了河南惠康油脂有限公司(下稱惠康公司)。這是壹家經營油脂、食用油等業務的公司,其董事長蔔慶鋒,同時經營著河南慶隆商貿有限公司。當年8、9月,河南人蘇峰、馬國富、崔如峰,河北人劉占良聞訊後,也先後來博匯公司拉油,轉賣至惠康公司。
2009年10月,柳立國在網上找到惠康公司以及慶隆公司總經理陳保鋼的信息,帶著壹瓶“紅油”樣品,去鄭州找陳保鋼。陳保鋼不在,柳立國就在辦公室留下樣品油和名片。
此後,陳保鋼把柳立國介紹給惠康公司。2009年下半年起,惠康公司陸續從柳立國處進油7000余噸,壹舉成為其最大的客戶。在陳保鋼印象中,柳立國戴眼鏡,個子蠻高的,腦子比較靈活,他說在做很多生物能源的項目,如開發生物柴油等。
寧波警方後來指控惠康公司將從柳立國處購買的劣質成品油,勾兌入正常豆油,賣給河南省龍祥食品有限公司等食品企業,銷售總量達160余噸,銷售額達150余萬元;賣給河南牧鶴飼料有限公司等50余家企業,用於飼料生產、藥品加工,銷售總額達3萬多噸,銷售額達3億元;指控慶隆公司如法炮制,賣給焦作健康元公司,用於生產藥品,銷售額近5000萬元。
2009年,柳立國還拓展了平陰本地的業務。在“飼料油”江湖中,平陰人於海波和邢洪生壹開始並未涉足。
2006年,於海波註冊了濟南千門商貿中心,從各處低價購進四級豆油,賣給山東齊發藥業有限公司,以賺取差價。2008年,他從郭柳溝村朱傳波處拿到了壹瓶樣品地溝油到齊發公司做檢驗,藥廠檢驗人員稱樣品合格。於海波決定從朱家進油。至2009年10月,該商戶找到柳立國開始從博匯公司進油,前後運走大概3500噸。
2010年下半年,通過程江萍介紹,柳立國還認識了西安人李廣生。李廣生壹般是租臨沂的油罐車來運油。
在後來的法庭上,柳立國等人被指控六筆犯罪事實:
在明知對方經營食用油生意,或明知對方將向其所購非食用油與正常豆油勾兌之後,再以正常豆油的名義銷售的情況下,將由餐廚廢棄油加工而成的非食用油,分別銷售給:楊紀泉經營的山東省聊城市昌泉糧油實業公司,銷售額達569萬元;銷售給袁壹或以袁壹、程江萍為中介的由劉漢菊、喬新寶分別經營的河南省新鄉市衛賓區益寶糧油經營部、三門峽鑫泰糧油有限責任公司,銷售額達308萬元;銷售給惠康公司和慶隆公司,銷售額達6618萬元;銷售給濟南千門商貿中心,銷售額達1683萬元;銷售給劉占良的河北省邢臺市開發區順發糧油經銷處,銷售額達704萬元;銷售給李廣生的陜西谷豐糧油工貿公司,銷售額達132萬元。
撞上嚴打
2011年7月4日淩晨四五點,司機劉凡金和石保余,像往常壹樣開車送貨。他們在三門峽郊區壹個沒有廠名的廠子卸了油。這是壹單在警方暗中監控下的交易,也是格林公司做的最後壹單生意。
7月4日下午,居民馮大嫂在地裏薅草,看到家附近來了很多人。有穿警服的,有拿攝像機的,從果園上面的玉米地裏,壹齊快速向格林公司奔去……
柳立國是在博匯公司門口被帶走的。據《新民周刊》報道,他當時壹手拿著電話,壹手拿著車鑰匙匆匆從樓上下來,剛走到三菱越野車前就被按住。事後得知,他當時已知道有警察沖進格林公司,正在找人打聽這些警察的來路。
壹月之前的2011年6月6日,格林公司才完成設備改造,產能由2011年前每天生產成品油30噸,提高到每天60噸。
他的客戶源原本還在不斷擴大之中。河北人孫偉東和孫虎平,在山東聊城從事食用油批發,從2010年起,先後五次買走100噸油。遼寧撫順郭誌芹,從2011年5月開始派車來運油,運了200噸左右。郭案後被列入公安部2011年公布的十大地溝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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