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曰:“眾生沒在生死海,輪回五趣無出期。”
世間眾生,皆由無明與愛執而輪回於生死。然生靈入輪回前,如起惑造業過重,易混六道、亂四生。佛陀慈悲,以大法力結成月世界,凝智識為生死海,為冥靈植渡厄蓮,引極樂世界歌羅頻伽鳥吟往生經文,並親塑法身接引往替。
生死海寬十萬八千裏,渡厄蓮開十萬八千年。待壹百零八瓣蓮花盛開,生靈惑業若已渡盡,則可重返三界六道;如執念未釋,佛陀便召歌羅頻伽鳥折下枯蓮,顯霹靂手段,化體魄,湮智識,滅五蘊,誅因果,不復輪回……
章壹:浮華夢中幹戈顯 ?小隱橋頭空塵見
清明時節,煙雨江南。
紅杏惹青柳,酥雨醉堤樓。
在南唐國的古城烏州,晨曦尚在薄霧中氤氳,巍峨墻樓還在朦朧中酣睡,城外東郊碼頭卻已經忙碌起來。
初壹、十五都是集日,方圓百裏五縣九鎮三十二鋪的集民都會雲湧而至,匯成壹派熙攘景象,似乎與南唐隔江而望,正揮師南下的四十萬北趙大軍與他們毫無相幹。
初壹、十五是烏州東碼頭集市開埠的日子,每到這兩個日子,方圓百裏內五縣九鎮三十二鋪的集民便會雲湧而至,壹艘艘烏篷船吆喝著各種生鮮時蔬,壹家家商販爭論著各種底標時價,連同聞訊而來的城遭居民,匯成壹派熙熙攘攘的景象,似乎與南唐國正隔江而望,正揮師南下的四十萬北趙軍與他們毫無相幹。
東集西頭不遠,有座青板石橋,古樸莊重,遍布苔痕,雖橋面仍然敦實,但護欄卻斷折了大半。自從東集碼頭重建,便有了新橋往來,官府也就漸漸不再打理此處。只有常去城外普慧寺燒香的善男信女,還時常捐些銀兩,使古橋不至於失了修繕。
此時古橋邊,懶洋洋躺了個小沙彌,雙手枕在頭下,草帽蓋在臉上,身上納衣也磨得失了顏色,若不是他掛在胸前的念珠和放在肚上的缽盂,興許便會被誤認作乞丐了。
南唐國興佛,雲遊僧人並不少見,但偶有行人經過,還是忍不住瞥兩眼他的形骸放浪。不過小沙彌安然自得,近在咫尺的喧囂於他毫無幹系,反倒是周圍人莫名安靜下來時,才支起草帽壹角看個究竟。草帽下,是壹張初及弱冠、劍眉星目、清秀俊逸的面孔,倘若讓鄉野姑婦們來說,那定是跟太子爺壹般好看才是。
趕集之人此時紛紛停下活計,伸長脖子張望著城門方向。小沙彌順著視線,也看到官道上壹頂四擡花轎正行來。那花轎不大,但布料是金線紅綢的雍容牡丹,轎身又是深紅柚木刷著金漆,華貴得緊也略顯風俗。
“這花轎這般漂亮,不知所坐何人哪?”
“這不是‘湘雲閣’的花魁轎嗎?難道來人是昔蓮姑娘?”話音剛落,周遭頓時壹陣喧哄。
眾人口中的昔蓮,正是號稱江南第壹名妓的“霓羽仙子”。她身世傳奇,自幼淪落風塵,卻難掩天生麗質,十三歲尚未掛牌已名滿南都,十五歲初登風月便被奉為花魁,十七歲時,在南唐國都南都城號稱七十二院競芳魁的賞月大會,她身披霓裳、腳踏月華、指凝霜露,輕彈妙舞壹曲《琵琶月》,被滿城百姓驚為天人,當朝帝師更親贊曰:“指音羞赧長恨歌,天顏暗淡銅雀色”。尤為離奇者,多人賭誓,說當時月光為其凝成兩支巨大羽翼,才令其紛飛形如鸞鳳、瀟灑狀若飛仙,所以又得了“霓羽仙子”的稱號。
眾人尚在幾嘴八舌,那壹行花轎已經走近。轎前,壹名彪形大漢忙著引路;轎邊,跟著壹名丫鬟,身著緋色暈染輕紗長裙,雲袖搖曳腰間,壹頭烏發簡單盤個結垂在身後,臉上無甚妝彩,甚至有些灰暗,但明眸黛眉、高頰俏鼻,已然生得十分好看。
花轎離小沙彌越來越近,不知是不是那領轎的大漢著急討好主子,隔著兩三丈就吆喝起來:“那小禿驢,還不讓開,別汙了我家奶奶要行的道。”說罷,就要前來攆人。
小沙彌還沒有體會,那丫鬟卻已出言喝止,聲音清亮婉轉如鶯啼雀鳴般:“大蠻,不要惹事,快送小姐進香要緊。”那壯漢這才連連回頭稱是,引著轎輿走開。經過小沙彌時,那丫鬟略略停了停身,見他沒有動靜,也就作罷離開。
目送轎輿遠去,碼頭集上諸人又忙碌起來,但紛紛議論仍不絕於耳。
“早聞‘霓羽仙子’已從南都落戶烏州,可是烏州這小廟哪裏迎來的這尊大菩薩呢?”
“這妳們就不知道了。”壹名富商故意壓低聲音,引得周人側目,“當年仙子艷絕南都,王公貴族、豪賈巨富,誰不願做裙下之臣,其中就有當朝夏丞相的獨子。那夏公子壹表人才、器宇不凡,終獲美人青睞,兼那夏丞相權傾朝野,哪有人敢與夏公子爭美,這在南都是人盡皆知的。”
“那後來又怎落得這般田地?”
“有道是侯門深似海,紅顏多薄命。妳們想那堂堂相府,若只是與公子有些風流韻事也就罷了,想脫離娼籍、登堂入室哪有可能。後來那夏公子又得龍顏垂青,禦點其作掌上明珠長平公主的駙馬。定親當日,這仙子便只得啟程離京,想必後來就輾轉落腳烏州了。”
“這些達官貴人,世間好事都被他們占盡了。這樣的絕色女子若能娶回家,那高香不知要燒上幾年呢。”
“妳就別癡人說夢了,據說昔蓮姑娘雖被逐出南都,但相府還是顧及情義,暗中托人照拂。現在昔蓮在湘雲閣貴為花魁,卻只賣藝不賣身,聽她壹曲足夠尋常民戶月月有肉吃呢。”
“相府能如此也是仁至義盡了。”
“世間真有如此奇女子麽?”
“妳沒見剛才那扶轎的丫鬟都長得那樣好看,若是仙子本人,必更加千嬌百媚、閉月羞花、沈魚落雁才對。”
“那是那是!”
……
咂舌聲中時日短,轉眼已過正午,薄霧散透,趕集也近了尾聲。路上行人、河邊車架和岸旁船只都稀少了許多。
古橋邊,小沙彌依然還在,只是換成了閉目打坐。細雨中雖摘了草帽,卻沒有壹絲煙雨能夠近其身遭。
“叮當”壹聲,小沙彌身前空空的缽盂裏,被放進壹錠銀子,與缽盂擊出清響。小沙彌睜開眼,竟然是那個緋衣丫鬟獨身而返,撐了把紅色油紙傘,正站直身子要離去。
“謝謝女菩薩,不過貧僧並不是乞丐。”小沙彌倒不像是生氣,反而咧嘴笑了,露出整齊好看的牙齒。
緋衣丫鬟停住腳步,回過頭來,清涼的眸子怔了怔看著小沙彌,問:“那小師父只是坐著化緣嗎?”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小沙彌隨意打了個偈語。
“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緋衣丫鬟卻順口接上。
小沙彌壹怔,又道:“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
那丫鬟又不加思索:“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於是倆人四目相對,末了還是那丫鬟先低下頭:“小師父客氣了,再打壹句小女子就接不住了。”
“施主好悟性。”小沙彌倒不像玩笑。
“是小女子唐突了,先前多有冒犯,只是想陪個不是,小師父還莫要責怪。”
“既如此,就當施主結下的善緣罷,貧僧替義粥鋪多謝施主了。”
“義粥鋪?”
“是,貧僧守候多時,就等著裹帶些美味回去。”緋衣丫鬟看向小沙彌所指,竟都是市集上遺落下的殘菜敗葉和碎谷雜糠。尋常人家自然不屑,可於義粥鋪,卻也有幾分珍貴。
丫鬟看著小沙彌那坦然的臉,不禁啞然。南唐佛教甚興,任投靠壹個山門也足以衣食無憂,能這般屈身在市集檢拾殘料,不是真心向善,就是身無所掛了。
“小師父真是菩薩心腸,既如此……”那丫鬟又從頭上拔下根銀鳳銜翠的發釵,雖形狀簡單卻不像便宜之物,也放到缽盂中,“今日匆忙,身無長物,這根銀釵還煩請小師父壹並捐納了。”
“女施主真慷慨,貧僧壹並謝過。”
“有勞小師父。”那丫鬟低頭謝過,轉身便走上古橋施施然離開。款款身形下,緋色衣袂翻飛,行在青色石板橋上,映在碧綠壹汪水中,饒是景色已美,仍平添幾分意境遐思。只是那步履看在小沙彌眼裏,竟有幾分躑躅沈重,毫無方才無謂錢財的灑脫。
章二:風塵紅顏歷劫舛 ?方外菩薩展霹靂
緋衣丫鬟過了古橋,便上了官道,路上行人多數行色匆匆,而她卻不急不慢,行至壹處見左右無人,竟下了官道,沿著壹條小徑,行至壹處山神廟前才停下腳步。
這裏離官道已有距離,且山林茂密,山神廟就是半懸在崖壁上的壹個小神龕,供那些終日在深山討生活的獵戶參拜,卻不知她獨身至此是為何。
那丫鬟看了看日頭,似乎還有些時候,便收起紙傘,悄然等待。少頃,聽到背後腳步之聲,才欣然回過頭來。不過轉瞬,目光便變為詫異。
不知從何處而來的五個壯漢,快步圍了上來。他們身形相似,均黑布蒙面,雖然身上穿的是各色鄉野農裝,但腰間明晃晃地別著刀具,公然違反了南唐禁令。那丫鬟雖有遲疑,卻還沒有太過驚訝:“妳們……怎麽……”
幾個蒙面壯漢見四下無人,領頭的便猙笑著往前:“這誰家俏娘子,寂寞難耐在這裏等哥哥嗎?”說話間,左額眉上壹道刀疤壹跳壹跳,頗為惹眼。
丫鬟這才緊張起來,暗暗握緊油紙傘:“妳們是什麽人?”
“過路人,見小娘子寂寞,好心來照看照看。”
“我是湘雲閣的梳妝丫鬟,各位英雄既是過路,不如屈就作客,也免傷了和氣。”
“哦,湘雲閣的丫鬟都如小娘子般好看麽?那爺爺抱回家壹個也不必計較啊。”
丫鬟心說不妙,方才明明聽他們是烏州口音,而烏州黑白兩道都要賣“湘雲閣”幾分面子,卻沒想說出身份也無濟於事。
“幾位好漢英雄蓋世,國難當前應該從軍報國才是,躲在這裏欺辱民女算什麽本事。”
“爺爺不夜夜抱抱娘子,哪有力氣去報報國家呢?”領頭的說完似乎就要搶步上來。
那丫鬟突然面露喜色地沖著他們身後喊叫:“妳們來啦?”趁幾人回頭,轉身就逃,同時大聲呼救著。可惜沒跑出多遠,就又被圍了起來。
“妳們放我回去,多少銀兩我都可以給妳們。”
“放妳回去?銀兩哥哥可不稀罕,哥哥就稀罕小娘子妳。”兩個大漢快步上前,壹個用鐵鉗般的手扳住她胳膊三兩下就捆了起來,另壹個正要把她攔腰背起,卻突然壹聲慘叫,又把她松開仍在地上,只是捂著手在那慘叫。
他腳邊,“咚”的壹聲重物墜地,竟然是壹錠碎銀子。而壯漢掌背上多了處清晰印記,似是掌骨都被擊折了幾根。
那丫鬟看到那錠銀子,立刻面露喜色,正四下張望時,幾個匪人卻先壹步發現了來人,齊齊盯著不遠處壹棵歪脖子樟樹。樹上,壹身納衣、頸掛念珠、手握戒棍站著的,正是方才的小沙彌。
“光天化日之下,強搶良家婦女,妳們也太猖狂了。”小沙彌語畢,壹個起落從樹上躍下,身形輕盈,穩穩站立地上,微微端起戒棍,雖沒有幾分正形,卻也鎮住了場子。
五個賊人壹見便知遇上了練家子,互相壹個眼色,便只留匪首與他對話,其他人則抄住他左右,卻留出他後路,似是個圍城畢闕之勢想讓他知難而退。
“小師父,兄弟我幾個靠山吃山飯,在這裏打個牙尖,還請行個方便。”
“妳講的烏州口音,說的卻不是本地切口,不是漁場人就回莊稼地去,別亂了水家規矩。”
幾個賊人面面相覷,眼神中有了殺意:“這麽說小師父不肯行方便了?”
“這女菩薩與貧僧有善緣,說方便不如施主讓與貧僧如何?”
“敢問小師父法號師承?”
“野和尚壹個,沒有師承,法號倒有,叫做‘若智’!”小沙彌說得正經,但幾個匪人卻是臉上笑筋壹陣抽動,連被縛在地上的丫鬟也是不禁啞然。
“那好,既然‘若智’師父執意如此,那就休怪……”話音未落,匪首只覺壹股大力襲來。原來若智趁他尚未提防,先發制人將戒棍直直刺了過來,看似輕描淡寫,卻去勢極快,匪首不得不伸手格擋,待得觸及只覺力大勢沈、勁透全身,胸中壹口腥甜之氣被逼得上湧,連忙後退三步,才卸掉勁力。
眾人正自詫異,若智已經兔起鶻落,壹對鐵拳直直擊中左側匪人面門,轉身又壹揮手,銀光閃過,另壹匪人脖子上頓時血流如註,原來那柄銀簪也被他扔出傷敵了。
轉眼間五名匪人兩廢壹傷,眾人終不再遲鈍,壹齊攻了上來。那匪首邊戰邊喝道:“壹個出家人,又是突襲又是暗器,好不歹毒!”
“貧僧修行尚淺,待得印菩提,再做那割肉餵鷹之事不遲。”若智寬袍大袖迎入戰團,雖以壹敵三卻依然談笑自若。
那三人都使的柳葉刀,劈砍迅疾、密集交錯,可謂刀光重影。而那若智雖然赤手空拳,但步伐有力、身形矯健,始終沒有落入重圍中;壹雙肉拳走的又是剛猛霸道的路子,格擋反攻,有章有法,也沒有落了下風。
纏鬥片刻,戰局更緊,而若智卻似有警覺。這三人配合默契,有攻有守,若有人示弱誘攻,必有人暗伏阻擊,哪裏像尋常綠林匪人。且他們身位時時交錯,竟像是某種陣法只是不太完整,想必是折掉兩人影響了陣局。想到這裏,若智加重了手上的拳勁,且越攻越快,終將刀網逼出破綻,便正要乘勝追擊。
眼見勝局在握,那丫鬟突然呼叫:“小心!”若智只覺耳後數道風聲格外迅疾,袍袖連忙往後壹卷,擊下幾道袖箭。還未及查看,又是數道破空之聲,兼那匪首也及時搶上,逼得若智竟無法分身。左右支絀時,壹道緋色身影搶身而起,擋在了他背後,隨即壹聲嬌呼,明顯帶著幾分痛楚。
那匪首也是壹驚,連連出聲喝止。若智回過身來,見那丫鬟情急之下竟以身作盾,擋住了袖箭,兩道血跡正從她肩胛處滲出,將背上衣物染出兩團殷紅。此時她緊咬銀牙,面色痛苦不堪。
若智連忙上前扶起那丫鬟,在手指觸及時,只覺壹股滾燙的燒灼感從指尖直入心海,他還以為是鮮血湧出的緣故,也沒有多想,卻被撩撥得怒從心起,立時化拳為爪,貫註內勁,隨口訣壹吞壹吐,落在地上的兩枚袖箭竟被隔空甩起,劃出壹道圓弧,各紮進壹名匪人眼窩。兩人應聲倒地,顯是丟了性命。
那匪首猝不及防,失聲驚呼:“擒龍功?妳是法華寺人?”
若智壹聽,聲音驟然變冷:“落草之徒怎會認得擒龍功,妳們到底是什麽來路?”
匪首沒有作答,明顯已心有忌憚,只是突然往地上擲出壹枚彈丸,只聽壹聲爆響,瞬間煙霧大作,將他們團團圍住。片刻後待煙霧散盡,匪人已紛紛遁去,只徒留下些血跡斑斑。
若智也不欲追趕,連忙回身,拔出袖箭又點住穴道,見傷口血色依然鮮紅,似才放下心來。他看了看掌中的兩枚袖箭,樣式規範工整、別無二致,箭尾處還刻著壹個小篆的“秦”字,顯是制式打造,不禁讓他眉間閃過壹絲疑惑。
“多謝大師相救!”那丫鬟勉強行禮。
“施主哪裏話,若不是貧僧托大,豈會連累施主受傷。施主相救之恩,貧僧銘記心中。貧僧這就送施主去醫館吧。”
“不,大師,時辰已經不早,我須得趕在戌時前回去湘雲閣才行。”
“可施主傷勢不輕,不及時醫治怕性命有虞啊。”
“來不及了,我若不能及時回去,旁人性命怕有危險!”
若智看她神情堅毅,不似說謊,便答:“既如此,貧僧先護送施主回去再講其他。”
“多謝大師。”
“施主還是叫貧僧小師父吧,野和尚不敢稱大師。”見那丫鬟勉強微微壹笑,便扶住她往官道走去,“敢問施主怎麽稱呼。”
那丫鬟看了看他,似乎略有遲疑,還是說道:“小師父叫我阿念就好。”
若智點點頭,扶她走到官道,又不知從哪引來壹輛騾車來,車身左右各寫壹個“粥”字,車上堆了大堆谷黍菜蔬,蓋了壹張麻布,想必就是若智口中義粥鋪的騾車了。
“委屈施主了。”若智扶阿念坐下,她似不欲讓人見到自己受傷模樣,便將麻布蓋住全身,從外壓根看不出菜堆中還藏了個受傷女子。
見掩飾停當,若智便在阿念的指點下,駕著騾車向湘雲閣行去。
章三:知人識面難畫心 ?醉鄉靡音有殺機
許是壹個僧人駕著義粥鋪騾車的緣故,若智壹路通行無阻,騾車很快便抵達了烏江邊湘雲閣的後院。
烏江水道岸邊地段雖稱不上寸土寸金也是價值不菲,那湘雲閣竟占住了足有七八進的壹個大院落,果然是有些勢力。庭院中多有別致風景,臨江那幢三層花樓更是引人關註。花樓上下三層,楠木作柱、黃銅雕梁、赤瓦為檐,風情萬種地垂著幾串燈籠,壹道烏木牌匾上寫著幾個金色大字:“攬鴛樓”,便是在湘雲閣花魁住的招牌樓閣了。
若智扶阿念下了車,又按她指點小心躲過仆人耳目,將她送到了那攬鴛樓的三樓房中。那房間應是花魁住所,有較為寬敞,壹間廳堂、壹間琴室及壹間臥房。廳堂裏放著紫檀木八仙桌,擺著琉璃花瓷飲具,四周幕帳婆娑、紗簾搖曳,頗撩人心弦。琴室裏放了幾張琴具,臨江掛著帷幕紅紗,房內竟然還有幾盞大燈,卻不知是作何用。
出人意料,臥房布置反倒簡單,只有必要的家具綠植,連裝飾也只是幾幅字畫,署名皆為昔蓮二字。屋裏燃著淡淡檀香,甚至聞不出什麽脂粉氣。
阿念壹進屋,就斜倚在床榻邊無法起身了。若智壹看,許是壹路顛簸的緣故,她傷口又裂了些,鮮血正汩汩湧出。
阿念看向若智,面露難色,終未開口。若智心中卻已了然,便問道:“此處有金創藥麽?”
“有是有的,可小師父是修行之人……”
“作百佛大寺,不如活壹人;造七級浮屠,不如救壹命。若是見死而不救,還妄談什麽修行?”
阿念猶豫再三,也無他法,便指點若智找到了藥盒。若智顯是頗通醫理,在瓶口壹嗅,就辨出藥品來準備妥當了。阿念略壹沈吟,便背過身子,撩起長發,解開紗裙、內裳和褻衣,衣裳滑落肩頭,顯露出滑如凝脂、白皙似玉的肌膚來,比臉上膚色還白了許多,且線條曲致,將屋裏映得滿是春色。
而那若智,自小隨師父修行,自恃佛緣深厚,可畢竟是血氣方剛年紀。今日初見女子肌膚,還未及接觸,不自覺就心中生出蕩漾來,壹時間竟有些許恍惚。他連忙定了幾次心神,才上前替阿念止血、清理、抹藥。手下所觸,只覺酥軟膩滑,不得不輕聲誦起了經文,額頭依然沁出了粒粒汗珠。阿念聽到他小聲念誦,心中壹笑之余,卻又生出壹點暖意來。
也許是心有尷尬,兩人始終沒有開口,只有春色和佛光,若隱若現,互有消長。待做最後包紮時,阿念衣物因松動而滑落,露出了大半個腰背來。雖短短壹瞬,但若智已看得真切,在阿念背椎位置,壹支足有壹尺長短的赤紅孔雀尾羽躍然其上,既像胎記又如刺青,曲轉翩躚、纖毫畢現,就仿佛是將真的羽毛貼進了血肉壹般。
若智見到羽毛的壹瞬,從眼前直接到腦海,只覺壹陣熟悉的燒灼感徑直襲來,如同有人將整整壹盆滾燙記憶臨頭潑下:記憶中,他化身壹只彩翅大鳥,盤旋滑翔在五彩祥雲密布、絕妙梵音泛空的世界裏,寬大羽翅下是浩渺千裏的碧綠水面,無數朵美麗蓮花遍布其中。那只大鳥壹揮翅就可以翺翔千裏,但總會盤旋而回,撇去所有艷麗蓮花不見,目光只在壹朵即將雕謝、僅剩單瓣的殘朵上停留,待得飛近便輕輕低頭撫觸花朵,旋即又展翅飛開,似乎有千般留戀不舍在其中。
若智心中如遇雷霆,因自他記事起,幾乎夜夜夢中都會見到此幕:少時是零星畫面,後來略有銜接,直到今日,竟在此地得見完整影像。他也曾向師父詢問,只是他那嚴厲恩師,對他諸多臆想均嚴加指摘,卻唯獨對他這壹心障,總是閉口不語,只讓他自尋機緣。
若智仍自驚魂未定,阿念卻小心回過頭來探詢,見他神色有異,正自擔心。
“阿念施主,妳背後……”若智遲疑著開口,話音未落,阿念卻已經失聲:“妳能看見?”。
兩人四目又是怔怔相對,如果不是已略有靈犀,怕阿念已經要逃將開來。趁著若智手上做最後包紮,阿念喃喃講到,“那個胎記我自小就有,可是從來就只有我自己可以看見,說與別人聽,他們都說是我臆想過甚。小師父,我莫不是什麽妖怪吧。”
“怎麽會,這羽毛形色莊嚴,怎麽看都不會是妖異之物。”
“多謝小師父寬慰了。”阿念似乎還有疑問,但樓外卻傳來疾步上樓的腳步聲。阿念又急切地看了眼若智,若智大袖壹揮便將案上藥品全部卷走,輕輕壹躍就躲到了房梁之上。阿念此時也顧不及那許多,壹把甩脫身上衣物藏到壹邊,又取下壹件華麗錦袍,慌忙披在了身上。
若智正奇怪壹個丫鬟竟會妄動主人衣物,那房門已被推開,壹女子急切闖入,左右慌張搜尋,直到在內室看見亭亭玉立、神情變得有幾分倨傲的阿念才停下,面色明顯壹驚,轉而又浮上驚喜。
“小姐,太好了,妳回來了就好,急死雀兒了。”來人穿著打扮竟和阿念之前壹模壹樣,同樣緋衣垂鬢,長得也頗美麗,只是眉宇間多了分機靈,少了些高貴清雅罷了。
“我沒事,走得快了所以回來得早。”阿念說話仿佛換了個人般。
“那就好,小姐,”那雀兒丫鬟壓步上前,低聲問道,“小姐,您可見到夏公子……”
話音未落,阿念已經把拇指壓在了她唇上示意她收聲,兩眼緊緊看著她雙目,似乎要尋找些什麽東西,終還是惆悵地說:“雨下得久了,路不好尋,恐怕是錯過了。”
雀兒眼裏流露出深深的失望,倒不像是偽裝,遲疑著說:“怎麽會呢,許是夏公子……”
阿念再次打斷她:“不要再提了,南都的人和事跟我都再沒關系了。”
“小姐,”雀兒住了嘴,看看天色,改口說,“小姐,時辰快到了,我幫您更衣梳妝吧。”
阿念遲疑片刻,終還是在梳妝臺前坐了下來,“更衣不必了,把頭發梳好就可。”
“是。”說罷雀兒便走到阿念身後忙碌起來。阿念在銅鏡中瞟了眼,隱約還可以看到梁上的若智,便側了側身子,把雀兒引到了另壹側。
雀兒替阿念清洗著面孔,原來之前她竟有易容。壹抹去暗黃脂粉和粗糙遮蓋,原本的白皙肌膚和精致面孔便完全露了出來,眉眼五官依然如前,但是看上去卻變得艷麗非凡、出塵脫俗甚多。雀兒壹邊打理,嘴上壹邊嘰喳,說起在寺中時阿念離開後,那大蠻換上女裝冒充坐轎而歸之事,原來是主仆三人玩了個偷梁換柱之計,只是阿念無心說笑,最後也只是吩咐:“回頭妳支點銀兩給他,也難為他了。”
待雀兒給她補好淡妝,盤起宮鬢,插上珠釵,壹個明眸皓齒、桃腮杏臉的絕艷女子已在銅鏡中顯現,風姿綽約足以暗淡六宮粉黛,傾倒世間眾生。
雀兒待要給她更衣,又被她攔住,說:“穿這件不礙事,妳去把燈點上,然後去吩咐做些吃的。”
“是,小姐。”雀兒看了看天色又查了查水漏,說,“小姐別忘了時辰,江上已全是人了。”說完便把琴室裏的十二盞蠟燈點亮,退出了房門。
此時天色已晚,不知不覺間,樓外江邊兩側,道道燈火已如繁星點點,映襯著滿天星光,將江面映得姹紫嫣紅。江上最亮麗的景致自然就是攬鴛樓,而樓下,已有幾十艘畫舫花船齊齊停住,不時有吆喝酒令傳來。
阿念起身回頭,看著從梁上躍下的若智。兩人都是聰慧之人,就省去了前言後語,阿念輕聲說道:“小師父,我並不是有意欺瞞。”
“施主不必多慮,只是那雀兒既知曉妳身份,為何施主不肯據實相告呢?”
“雀兒服侍我多年,”阿念看向門外,說,“下午的去處還是雀兒捎信於我的,其中緣由,我還不想探知。”說完,她就去取掛在床頭的琵琶,只是動作艱難,顯然傷口依然疼痛。
“施主的傷……”
阿念看著若智,慘然壹笑:“我寄居此處,不用接客,不必賣笑,全是得人照拂。只是,照拂也是照管。每晚戌時,我便得在此樓上臨江演奏。若我不出現,就會有人對南都之人不利。”她邊說邊走到琴室面對著紅綢帷幕坐下。白日裏還不覺得,此時她身後的幾盞燈火大亮,從金漆粉刷的墻柱映射開來,又齊齊聚到了那名獨坐的女子身上,照得整個房間分外明媚堂皇。阿念將腿輕輕翹起,手持琵琶端了個姿勢,沒有回頭,嘴上卻說,“眾人都喚我昔蓮,但‘阿念’卻是我的乳名,阿念要再謝過小師父救命之恩了。”
這邊,水漏走到了戌時整,外邊壹聲梆子響,阿念座前的那道帷幕翩然墜落,她便隔著壹道紅色絲幕出現在了眾人面前。金光將她映在絲幕上,從外面看去,婀娜多姿的曼妙身影看得真切,引得江邊畫舫上壹片叫好喝彩聲。
阿念似已輕車熟路,穩坐不動,只將手指在弦上輕輕撥動,嘈雜之聲便緩緩靜闕下來。待周遭鴉雀無聲,阿念的手指才開始飛舞躍動,從輕攏慢撚到急抹快挑,既如珠落玉盤,又似飛仙送音。若智即使不通旋律,也能聽出曲中挑逗,只是看到阿念那疼痛與悲愴隱現的臉龐,實在不能想象,她指下樂曲還能有這般風情。
只聽得片刻,便聽到門外又有腳步。若智不欲再停留,躲開雀兒翻身到了窗外。離去前,只聽阿念的琵琶曲裏徒添“鏗鏗”兩聲,似是無心,又像道別。
若智本欲速速離去,可從樓間翻落時,他突覺心中壹凜,急忙伸出手腳撐住墻壁,硬生生地停在了空中。左臂半邊袍袖因著慣性仍往下垂去,待輕輕滑過身下壹尺之處,竟毫無聲息地斷成兩截。這才能看到,袍袖斷裂之處,壹道極細的鋼線,正就著月色隱隱閃著銀光。
饒是若智的武功和定性,此時也驚出壹身冷汗。他定睛細看,只見那道細如發絲的鋼線,橫亙在樓墻之間,又沿著回廊向外,布下幾道曲折,如迷陣般將整個花樓圍在其中。
“修羅絲!”若智心中驚呼,更加收斂內息,悄然落在壹側,“羅剎宗怎麽會在此處布下殺陣?”念及此,若智從懷中掏出那兩枚袖箭來打量,暗暗稱奇:壹者是江湖上聞風喪膽的暗殺門派,壹者是號稱南唐最後血骨的虎豹鐵軍,竟會在這裏有了糾葛。
若智不禁擡頭,好奇地望向樓上那樂音傳來之處:“到底是怎樣的女子,竟引來如此幹戈?
(篇壹完,篇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