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壹個聚集了成千上萬人的刑場上，用音樂為生命送行，這已經很難想象了，更何況音樂是由死刑犯自己演奏的，而且是壹首從未公開演奏過的神秘樂曲，今後也不可能再演奏了。
我曾經寫過壹篇文章，稱這種演奏是壹種遙遠的消亡，不僅是嵇康的消亡、廣陵散的消亡，更是中國文化史的消亡。
我們這門課為什麽用這麽長的時間講阮籍和嵇康？因為他們所代表的魏晉時代太珍貴了，而在中國歷史上，每壹次文化復興的浪潮中，卻很少有人提及，提及最多的總是缺乏生命魅力的教條和詩歌。
阮籍、嵇康被後人冷落或刪除是有原因的，因為他們太高尚，太奇特，很難被人解讀，他們沒有以流派的方式將自己的文化傳承給後人，但只要妳細細研究中國文化史就會發現、無論在什麽時代，只要是真正的文化精英，只要真正觸摸到魏晉文化，就永遠無法放下，永遠是膜拜、再膜拜、向往、再向往，就像400多年後的李白膜拜阮籍壹樣。
現在我們能夠比較宏觀地去評價古代崇拜者的那個時代和那些人物，可以從時間和空間兩個方面進行比較，首先從時間方面來看，以阮籍、嵇康為代表的魏晉名士以背離傳統、獨立建構的堅決態度開啟了壹個重要時代的創造，他們表現出的是壹種真理，不再墨守成規，就可以開天辟地。
所以，在阮籍、嵇康去世百年後，頂級書法家王羲之出現了，頂級畫家顧愷之出現了，頂級詩人陶淵明出現了，200年後頂級文藝理論家劉獻忠也出現了、如果把視野放寬到大文化，那麽，這壹時期最頂尖的醫學家、化學家和道家思想家葛洪出現了，最頂尖的數學家和天文學家祖沖之出現了，最頂尖的地理學家酈道元等大科學家也出現了。
這些在各自領域的頂尖人物，都是洪荒時代出現的大師級人物，但回過頭來看，這是他們都應該深深感激的，魏晉大師們，分明是用生命和鮮血開辟了壹方讓中國知識分子能夠安心做好自己本職工作的心靈凈土，這裏滋養出了各學科最早的經典。
正是這麽多的第壹部經典，再造了中國文化，這種爆炸式的創造狀態，竟然沒有出現在大帝國、大壹統的大時代，而是出現在萬物混沌的歲月，這只能歸功於文化的特殊邏輯，也應該歸功於魏晉時期大師們的特殊魅力。
從空間比較的角度看，我認為在中國歷史上，魏晉名家是最容易被外國同行比下去的文化隊伍，他們思想的開拓性、開放性、叛逆性、獨特性，以及行為的勇敢和響亮，即使拿到國際舞臺上，也會成為難得的奇葩，讓外國同行驚嘆不已。當然，我還是覺得與他們可以略作比較的老對象--希臘智者群體相比，從學術格局上看，記者更完整、更系統、更周密。
但魏晉名士也有自己的特點，比希臘智者顯得更鮮明、更犀利、更隨性。在人生的格局中，雙方都有不同的故事，但壹定是魏晉名士的故事更精彩。這樣的比較讓我產生了壹種深深的遺憾，希臘智者被雕刻成了那麽多的雕像，這些雕像的水平又那麽高，以至於世人對希臘時代的美好印象大多是從那些可觀的面容和胡須開始的。
後來，由於從米開朗基羅到羅丹等傑出藝術家的介入，歐洲思想家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成為令人羨慕的世界形象。難道希臘智者的外形更適合雕塑嗎？不壹定，因為西方文獻中沒有留下太多關於他們外貌的描述，更沒有可信的形象。
後世的很多雕塑都是基於猜測。我在希臘和羅馬呆過不少時間，仔細觀察過各個地區各個階層的人，發現可能是羅馬人而不是希臘人更符合雕塑的要求、由此可見，壹種文化的世界形象，既取決於自身的實力，也取決於後世藝術家的選擇，就像世界上最難走的河未必是多瑙河，世界上最美的向日葵未必在梵高的故鄉，但有藝術家壹點，世界形象就出現了。
我前面說過，從各種文獻記載來看，中國的魏晉名人都有真實的世界形象，可惜啊，我們後世的藝術家沒有跟上，為此我曾向中國美術館館長吳為山先生建議，能否把阮籍、嵇康等魏晉先哲都雕刻出來，形成中國精神文化的感性長廊。其實他交待了很多，書也用得很多，但我不希望這種中國精神文化的感性長廊只是成為壹種密集排列的展覽，而應該成為壹件件獨立的名作，與特定的地點形成呼應。
比如，我多麽希望在山東東平古衙署遺址上有壹座阮籍騎驢赴任的雕塑，當然連李白的那首詩也可以刻在上面；我多麽希望在河南洛陽城東的刑場上有壹座嵇康彈奏《廣陵散》的雕塑，他的形象應該像孤松、像玉山壹般。
說到山東東平和河南洛陽，我想起了壹個大家都感興趣的問題。這群顏值驚人的魏晉名士，喜歡遠離官場，遠離鬧市，躲在大自然的懷抱裏，飲酒談笑，那麽，他們最喜歡去哪裏呢？
對此，我壹直很留心，那次阮籍去看孫登，山下相視而笑的蘇眉山在河南輝縣，但那裏的景色比較壹般，真正的魏晉名士審美眼光很高。
有壹次，我妻子馬蘭在匆匆掠過的電視鏡頭中看到壹處神奇的景觀，眼睛壹亮，覺得美到這種地步，應該隱藏著很多故事，於是我們多方打聽，匆匆趕去，並在當地專家的幫助下，找到了魏晉名人的足跡，不錯，正是1700多年前的足跡，具體考證過程就不在這裏講了，我也不講了。我只說結果，在河南焦作雲臺山的百丈巖，現在有壹塊很精致的石碑，刻著我用行書寫的魏晉名人行書8個大字，大家有時間去壹次雲臺山，去了就知道魏晉名人壹定會喜歡這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