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結婚的時候才十七歲。
那天是個寒冬臘月。
她嬌小的身材,紅紅的臉蛋,長長的睫毛,壹雙黑葡萄般的眼睛,水汪汪的。
那天,樹梢上還掛著皚皚白雪。她的紅嫁衣正映著白雪,顯得艷紅似火。
看熱鬧的人群把新娘子圍的左三圈右三圈。紛紛議論。
“這小姑娘賊俊吶。”
“跟七仙女兒壹樣。”
可是,只有我,站在人群裏壹言不發,只盯著她已經微隆的小腹,心裏很是難過。
舅媽壹雙眼睛也哭的紅紅的。可是,這又算得什麽?跟女婿的家財萬貫相比,或許,眼淚只是壹種摻和別樣情緒的工具吧。
冷月是我的表妹,她結婚那年,才十七歲,而我也才十八歲。
冷月快做媽媽了,可我還是那個只知道看瓊瑤劇、玩王者榮耀,歪在枕頭上看言情小說的娃娃。
媽媽見我便氣不打壹處來,看見我又歪在床上看小說便隨手拾起掃帚劈頭蓋臉打下來:"妳看看妳表妹,都做媽媽了,妳還賴在家裏好吃懶做,滾出去!"
可每次我都會在媽媽的"武器"落下來的那個瞬間,秒閃而過。
"知道啦,您老何必嘮叨,如果想要抱外孫子,明兒找人給您生壹個得了!"
氣得我媽翻著白眼,差點口吐白沫。
而我則歡呼雀躍地收拾書本,飛快地穿過院子,跳上那輛粉紅的捷達自行車,穿過濃密的樹蔭,拂面而來的是溫柔的陽光瑣碎的雲,和記憶陳舊的味道。
我打工的地方是市中心壹家大型的圖書館,有三層。
我的工作是每天早上八點開始,把所有的書架擦幹凈,把地面衛生搞整潔,然後就是我最愛的整理圖書階段啦!
我會把每本書都展開,仔仔細細地抹去上面的粉塵。然後分類整理,像整理自己亂糟糟的心情。
壹切搞定以後,便會找壹個陽光充足的地方,翻幾本自己喜愛的書。
在這家書城工作,我壹待就是二年。
2
"請問,您這有《生命不能承受之輕》這本小說嗎?"
我擡頭,是壹張明澈的臉,烏黑的瞳仁裏猶如藏著世間萬物,亦如黑夜般幽深莫測。
來者像壹個學生,乳灰色的風衣,大大的帆布包,笑容可掬。
"妳問的可是米蘭昆德拉的?"
"是的,太好了!終於找到了!"
我非常熟練地走到"外國文學"的展架前,從第三排最中間抽出那本書。
"姑娘,妳業務很熟練嘛?"
他半開玩笑地說。
"謝謝!"
"不客氣"
我看著他緩緩走向走廊的盡頭,在最裏面拐角的位置坐下。打開帆布包,取出筆記本和筆,很認真的摘抄起來。
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蔭,照射在窗臺上,也照射在他身上。
恍恍惚惚的如跳動的年輪……
我的思緒不知不覺飄到了二年前的那個午後,高考落榜的我失魂落魄地路過這家書店,俗話說"看花滿眼淚",我每摸壹本書,那眼淚便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這時,書店的老板走了過來,奇惑地看著我,臉上是壹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我說妹妹,妳再哭我這些被打濕的書要賣不出去的。"
不說還好,我那原本緊繃著的小神經仿佛被壹個人輕輕地扯斷了,那眼淚更如決堤了的洪水般奔流而出。
"妳……妳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比如……被人拐賣了?找不到家了?"
老板是壹個滿臉慈祥的胖小夥子。帶著厚厚的像放大鏡壹般的眼鏡,可是此刻,他臉上的表情,又是焦急又是心疼,可愛的很。
"都不是……我……我落榜了……哇……"我又崩潰大哭。
就這樣,書城的老板收留了我。
就這樣,我成了這裏的打工妹,壹個活的圖書檢索器,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每壹本圖書擺放的位置,就像知道,我家裏每壹件衣服擺放的位置壹樣……
想到這裏,我不禁啞然失笑,繼續我周而復始的工作。
3
冷月給我打電話時我正在整理書籍,接起來壹個清甜的聲音從話筒的那壹端傳過來:"姐啊,在幹嘛呢?"
"上班啊!"
"不上班不行啊?"
"不上班妳養我啊!"
"出來請妳喝茶!"
我放下書本,整理了壹下衣服,悄悄地走到老板面前,他正在埋頭理帳,計算器壹直叫著"零零零零……"
搞得好像掙了好幾百萬。
"俊哥,我請假哈!"
他沒回答我。
我離他的耳朵近了壹些,用喊得力道說:"哥,我請個假!"
他按計算器的手指停了下來,擡頭看著我,厚厚鏡片裏的目光,冷得像壹支箭。我頓時像中了壹把子,身子立馬縮了回來。瞄見他翻開的賬本和累計的金額,知道自己惹了禍,便用顫抖的雙手抽出賬本合上,賠笑道:"哥,您,您歇著,我今晚不下班幫您搞定,可是現在我有十萬火急的事要辦……"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便腳底下抹油般溜之大吉了。
四
穿過書城右邊的幽幽巷子便是小吃街,冷月在壹家小茶坊等我。
她壹身黑色連衣裙,身材窈窕,束著高馬尾,畫著淡淡的妝,壹副純凈的模樣。生完孩子並沒有給她帶來壹絲壹毫的不適時宜,反而更增添壹層動人的嫵媚。
"姐,妳來啦!"
我坐到她對面,壹直盯著她看:"寶寶呢?"
她低頭喝了壹口茶,隨口道:"家裏。"
然後她笑著:"我給妳點了百合蓮子茶,特別清香,妳嘗嘗。"
她抿嘴笑著,淺淺的酒窩若隱若現。
"姐,借我點錢。"
"多少?"
"五千……"
"幹什麽用?"
"妳別管。"
"那就沒有。"
"我打胎用。"
我震驚的睜大眼睛,茶水差點噴到她臉上:"肖亮他知道嗎?"
"不關他的事,孩子不是他的。"
"冷月,妳是不是瘋了?"我激動地站了起來。引來了周圍壹片好奇的目光。
冷月伸手拽了拽我:"我的姐,妳別反應那麽大,很丟臉耶。"
她冷靜了壹會,說:"我跟肖亮結婚時才十七歲,不夠法定婚齡,也就是說,那根本不算是結婚,是騙婚。"
"而現在,我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
"可是寶寶怎麽辦?"
"我管不了那麽多。"她低下頭,目光停留在自己小腹上,"要不是我身體弱,藥流沒有流掉它,何必再受壹次罪。"
"孩子是誰的?"
"我現在的男朋友的。"
"卡號給我,錢轉給妳。"
五
壹個禮拜以後,冷月帶著她的男友來書城見我。
見到他男友的那個瞬間,我吃驚的差點沒從放書的梯子上摔下來。
"妳好,我叫江緒,幸會!"他友好地伸出手,客套而儒雅的笑。
我猶豫著握了壹下。
"妳們見過?"冷月看著我的反應疑惑的問。
"哦,對,前兩天,我在這借過書。"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我說。
"姐姐還記得。"他笑著說。
"這是我表姐,韓冰霜。"
"妳們的名字好像哦。"
"那當然,我們還長得像呢,不信妳仔細瞅瞅?"冷月挽住我的胳膊,把臉頰湊過來。
我有點不好意思,尷尬的笑了幾聲。
冷月帶著江緒隨意的逛著書城,而我開始壹整天都心不在焉,不知道要幹些什麽,還好幾次被書砸到了腳。
俊哥再次"沒好氣"的給我放了半天假。
過了幾天,我又看見江緒,壹個人背著帆布包,在書架前來回溜達。
我走過去,他看見我開心的笑著:"姐姐妳來啦,能幫我找壹本參考書嗎?"
"我想先跟妳聊聊,耽誤妳幾分鐘。"
他疑惑不解,可是還是跟著我走進了咖啡區。
"妳要喝點什麽?"我問。
"哦,白開水就好。"
我起身去給他接了杯水。
"姐姐,妳找我什麽事?妳,妳有點太嚴肅了,是冷月的事?"
"妳們分手吧,冷月……她已經結婚了……"
我交叉著兩只手,緊張到心跳暫停。
"哦……"
我詫異的擡頭,看到對方並沒有什麽反應。
"這事妳知道?"
"嗯。"他平靜道,"冷月早告訴我了,她不但結婚,而且還有個二歲的娃。"
"妳……"
我竟無言以為。
"那又怎樣,被欺騙的婚姻,被禁錮的人生,會幸福?妳願意讓冷月壹輩子守著自己不愛的人嗎?"
"妳又愛冷月嗎?"
"愛。"他眼神堅定回答得斬釘截鐵。
"渣男!"我舉起放在手邊的水,蠻狠地潑在他臉上,咬牙切齒道,"愛她為什麽讓她去墮胎,愛她為什麽不愛惜她的身體?"
那杯水有點燙,不偏不倚潑在他的眼睛上,可是,他竟沒有動,是完全被我的這番話嚇傻了!
我的舉動驚動了旁邊閱讀的人,大家都齊刷刷的投來目光,我身上似乎已經被看穿了壹百八十個洞。
俊哥小跑著過來,壹把拉住我,謹慎地盯住壹旁完全石化掉的江緒。看這架勢,似乎吃虧的並非是我,才緩緩輸出壹口氣。
"姑奶奶,您這是整天搗鼓著怎麽拆我的臺吧?"俊哥低聲說道。
忽然,江緒抓起壹旁的帆布包,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書店。
我怔楞楞地看著他決絕離去的背影,心裏莫名有些哀傷。
六
我推著自行車,走在夏日夜晚的小道上,路燈忽明忽暗,蟬鳴聲此起彼伏。
接到冷月的電話。
"姐,妳還有錢嗎?"
在看到她電話的那壹秒起,我心裏已經升騰起壹股無名火,此刻正好燒到最旺的時刻了。
"沒有!"我沒好氣道,"妳天天錢錢錢,就知道錢,懷孕了?打胎的呢?妳這個騙子!"
從白天江緒的反應,我已經猜了大概,我被這丫的騙了,可能還不止壹次!
"不給拉倒,妳那麽大火幹嘛,我惹著妳了?還有江緒,今天也朝我發火,哦,妳倆早串通好了?還是早有奸情?"
"哼,我看妳對他不簡單,妳看他的眼神都不對勁……"
"冷月,妳丫給我閉嘴,妳這個無情無義的東西,怪不得舅媽不要妳,說妳沒有良心……怪不得妳婚姻不幸福,妳活該……"
"嘟嘟……"
電話那頭壹陣忙音。我氣憤地回撥過去,竟然關機了!
這世界上最大的不平事就是,我恨壹個人,我還不能罵她,我罵了她,她還嘴了,她不但還嘴,還給我關機了……
我……氣死了……
我隨手撥通了俊哥的電話。
"哥,我累了,我要請假!"
"……"
"好……"
電話那頭是俊哥有氣無力的聲音。
七
見到肖亮是壹個月以後的事,他帶著娃,娃抱著玩具啃。
"姐……"曾經揮金如土的公子哥這會卻像霜打的茄子般。
我放下手中的工作,幫忙接過孩子,其實,肖亮人挺好的,除了個子矮點,人醜點,其他沒啥大毛病。
"姐,妳知道冷月在哪嗎?"
他這個問題把我問住了,我竟半天啞口無言。
這……
有個老公跑過來跟我要老婆。
這什麽世道?
我抱著孩子,那娃朝我咯咯笑著,仿佛也知道他爹像個笑話。
"冷月,她壹個月沒回家了,如果,妳知道她在哪,告訴我壹聲。"
肖亮接過孩子,轉身走出門去。
這已經是第二個被傷了,從我這走出去的男人了!
可是冷月真的從此沒有了蹤跡,不再聯系我,連江緒也不來了。
我還是在很久以後的壹天中午,從手機上看到了她的新聞。
我市壹名十九歲女子,因過量吸入毒品,導致肝臟受損嚴重,陷入重度昏迷,目前已轉入lcu治療。
另有壹名本市高校學生江某,因吸毒被開除。
看到視頻裏面容蒼白,憔悴不堪的女子,我真的不敢去承認,她就是冷月。
還有那個,被戒毒所的工作人員強行拉走的江緒。
吸毒?開什麽玩笑?
我的腦海壹片空白,幾乎要昏厥過去。
八
病房門口早就擠滿了人,舅媽已經倒在監護室的門口,哭天喊地,任誰都拉不走。肖亮壹直陪在她身邊,偷偷抹淚。
“那會我就不該讓她走,她要離婚,我就答應了,我不該答應,是我沒保護好她……”
肖亮狠狠地扇著自己的耳光。
“後來,她認識了壹些道上的朋友,走上了這條路,我是有責任的……”
舅媽聽到這裏終於有了反應,她用力抓住肖亮的衣領,把唾沫星子直噴到他臉上:“妳還我女兒,我女兒清清白白的嫁給妳,妳就是這麽還給我的?”
“對不起,媽……”
“不管怎麽說,您是冷月媽媽,是我孩子的姥姥,冷月萬壹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會像兒子壹樣照顧您!”
我站在不遠處,冷冷地目睹這壹切。
肖亮沒有錯,愛她,惜她,還孝順她的父母。
可是舅媽錯了嗎? 她只不過是愛財。只不過當年是因為八十萬賭債,才把女兒嫁給家境殷實的肖亮。
完全不管女兒明明就是塊讀書的料。
“姐姐,妳說我考哪所大學好呢?”
“姐姐,我們壹起上清華好不好?”
“姐姐,長大了我要離開這裏,去更遠的地方。”
“我要讀很多書,走很遠的路。看別人所看不到的風景,還要找壹個愛自己和自己所愛的人***度壹生……”
我閉上眼睛想著,不知不覺,眼淚已劃過嘴角,有點苦,有點澀。
九
冷月壹直都沒有醒過來,或許她正在做著壹個夢,夢裏,她坐在寬大明亮的教室裏,有陽光般溫暖的同學,有朗朗上口的讀書聲。
而,那個有明媚微笑的男孩子江緒,正經過她的窗前,他們相視壹笑,雲淡風輕。
這就是她想要的壹切吧!
噓,那我們不要打擾她,讓她睡吧。
十
書城轉讓了!
我也要離開了!
俊哥找到我,猶豫著不敢開口。
我笑他:"妳有什麽事,還有跟我不敢說的,欠我錢啊?"
他擡頭盯著我的眼睛,神情嚴肅:"冰霜,我要到海南去,父母在那邊,希望我過去……"
"他們特別希望,我能帶個女朋友壹起去……妳……"
"俊哥,我還有未做完的事,原諒我……"
"或許有壹天吧……我會去找妳……還給妳打工。"
俊哥眼圈紅了,哽咽了壹下:"那好,那咱們壹言為定!"
他張開雙臂:"可以抱壹抱妳嗎?"
俊哥的懷抱很暖,有壹個瞬間,我甚至有種不顧壹切讓他帶我走的沖動,可是,最後還是忍住了,眼看著他轉身,離開。沒有說壹句"再見!"
我回到了學校,闊別三年,我終於又坐回這間明亮的教室裏,聽著難懂的數學課,做著枯燥的化學題,讀著不說人話的文言文,看著操場上奔跑的少男少女……
偶爾,還是去書城,那裏已經更換了老板,換了員工,也換了名字。
我常常會坐在江緒坐過的位置上,聽著歌,看著書,也等著,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