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此之前的10年,這位身患尿毒癥的作家,不得不依靠定期透析來維持肉體在塵世的運轉。如果再往前推,早在30多年前,死亡的嵌合體就已經大規模集結,窺視著他的個體世界,伺機占領最後的陣地。那段時間,作家與死亡的搏鬥在大地上的角角落落無聲地展開,撕心裂肺之後,寧靜而博大的大地以無上的包容讓這個剛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陶醉。當然,他也沒有辜負地壇的暗示,從病怏怏的小身板上消失,進入了涅槃的通道,開啟了另壹套生存密碼。
"沿著我們未曾走過的通道/走向我們未曾開啟的大門",這是詩人艾略特留給世人的兩句詩,猶如高懸的神諭,散發出的銳利光芒,精準地指向人類最隱秘、也是最深邃的精神世界。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極少數人依靠自己的悟性和智慧,依靠特殊的機緣,才能走到這扇門前,輕輕推開它,讓那些特殊的光芒照進心靈,成為滋養精神的汩汩清泉。走出地壇的史鐵生,打開了生死之門,成為另壹個史鐵生,輕輕推開我們未曾打開的那扇門,讓光芒照進來,也把自我的光芒帶進門。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不幸的只是作家的身體,幸運的是作家的精神。幸運與不幸之間是否存在著分裂?當然不是,它們合二為壹,既是存在的局限,也是存在的榮耀。
熟悉史鐵生作品的讀者,都能體會到他作品中浸透的宗教情懷和品質。與他心靈相通的摯友、作家韓少功在壹篇文章中指出,史鐵生的文字少了醜陋和殘酷,表現出壹種出於透明的拒絕,壹種對世界的寬容,他是壹尊微笑的菩薩,發現人的生命可以無限,發現磨難就是宿命,發現虛偽就是真實,發現萬物其實與我壹體。在當代作家的序列中,史鐵生用他的作品構建了壹個準宗教的世界,這與嚴格的宗教觀念是絕對不同的,因為世界上很多宗教在對待肉身的問題上都采取壹票否決的態度,區別只是程度上的不同。從同樣的超驗體驗出發,史鐵生的精神世界對肉體充滿了溫情。基於個體肉體的殘缺,他意識到人類更廣泛的精神殘缺,活著本質上是壹個自我救贖的過程。因此,在他看來,面對肉體存在的非正常疾病,對抗和逃避都是徒勞的,克服更是妄想,應該做的是接受和承認,並在承認的過程中體驗生命的另壹面。換壹種說法,疾病和健康壹樣,都是上帝賜予我們的禮物,所以他才對我們說:"我的第壹職業就是生病!"
世間大多數人在日常意義上的病痛中打轉,視病痛為禽獸,為魔鬼升天之軀,為人間苦難,因而種種恐懼和逃避,壹旦有了病痛,就是自我憎惡,自我表達不平等,或者呼天搶地,默默吞咽苦果。在極端情況下,壹種疾病促使壹個人性情大變的案例,在我們身邊不乏其人,普通人的種種怪異言行,通過避苦趨樂的人性或許能夠得到體悟。縱觀歷史的細掐,即便是那些精神世界異常豐富的智慧之人,在對待疾病的態度上也往往導向兩個極端。壹種是極端厭惡病痛,甚至到了自我毀滅的地步。博爾赫斯曾在病後的日記中寫道:"我是它(自我的肉體)的老護士,它強迫我給它洗腳!"被公認為硬漢的海明威,在疾病晚期幹脆拿起壹把大口徑獵槍,對準自己的嘴巴扣動了扳機,這種與疾病同歸於盡的行為,看上去極其悲壯,如果不是對疾病的仇恨達到頂峰,硬漢也不會下此狠手。另壹種取向則是試圖將疾病踩在腳下,采取無視的態度。失聰多年的貝多芬曾宣稱"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而奧斯特洛夫斯基則通過保爾之口說:"勞動是醫治壹切疾病的最好和最有價值的良藥",從而占據了道德的至高點,擁有無以倫比的正確性。其實,細究起來,這些勵誌故事的潛臺詞仍然是站在生命對立面的身體疾病,自我價值的實現與疾病之間是分裂的,但也是不可分割的,究其本質,與甘願做疾病的犧牲品並無二致。
《地壇》的日日夜夜,在經歷了錐心刺骨的靈魂拷問之後,史鐵生從壹開始的自怨自艾,轉向了對疾病的敬畏,而寫作也就成了作家彌合肉體痛苦與精神存在鴻溝的必然途徑。在病痛中寫作,體驗超越的境界,思考病痛中存在的重量,思考病痛本身,進而完成病痛精神意義的建構與書寫。疾病的精神內涵往往是世人難以感知的,它只眷顧那些在壹次次沐浴中對生命懷有極大關懷的人。這種意義有兩個相互關聯的基本要素:壹方面,疾病是肉體存在的對手,不斷打擊和磨煉個體的意誌品質;另壹方面,疾病又是肉體存在的朋友,促使個體向終極關懷發問。有壹年,壹家報紙刊登了壹張斯泰森和當時的短跑世界冠軍劉易斯的合影,照片中,斯泰森靜靜地坐在輪椅上,劉易斯瀟灑地站在他身邊,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壹起。這張照片很好地詮釋了人物性格,因為他們兩人雖然膚色相差懸殊,但在另壹個層面上,他們卻是真正的知己。身體衰弱的史鐵生,雖然連站都站不穩,但他的靈魂卻在無拘無束地奔跑,跑得和劉易斯壹樣快,甚至比劉易斯更快。劉易斯讀過史鐵生寫的書,他敬重這位坐在輪椅上的中國作家,這位運動健將凝視著史鐵生,眼中不是憐憫而是敬重。他們的靈魂是相通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都是賽跑者,與命運賽跑,與人類固有的悲劇賽跑。結果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從不認輸。
正如帕斯卡爾所說,人只是壹根蘆葦,有時這根蘆葦常常會因為疾病而萎縮,但因為有了思想,即使是萎縮的蘆葦也會有非凡的分量,不會輕易隨風飄落。史鐵生首先是壹個思想家,其次才是壹個作家,他的作品從不炫耀技術,在病痛中,他用思想沖破了過去和未來與現在的藩籬,讓過去和未來沈澱下來,成為重量。當然,在最後的日子裏,他也突破了生死,真正成為壹個向死而生的人。他的《我與地壇》、《病隙碎筆》、《生命如琴弦》,都是與病痛直接相關的作品,也是向病痛發問的結晶,在這些充滿真切生命體驗的記錄中,史鐵生用殘缺的軀體說出了最酣暢淋漓的思索,他所經歷的是生命的苦難,但所表達的卻是存在的澄明與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