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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作品中描寫母親的壹段話

我和地壇

現在我意識到我總是壹個人走上神壇,我給我的母親出了多大的問題。

她不是那種愛兒子卻不理解兒子的母親。她知道我心裏的苦悶,不應該阻止我出去走走。她知道如果我壹直呆在家裏,結果會更糟,但她擔心我在那個寂寞的花園裏整天想什麽。那時候我脾氣特別壞,經常像瘋子壹樣離家出走,從花園回來像著了魔壹樣什麽也不說。母親知道有些事不該問,所以猶豫著問,最後不敢問,因為她心裏沒有答案。她預料到我不會要她和我壹起去,所以她從來沒有要求過。她知道我得壹個人待壹段時間,得有這樣壹個過程。她只是不知道這個過程要多久,這個過程的結局是什麽。每次我要離開,她都默默幫我準備,幫我坐上輪椅,看著我蕩出院子;這之後她會怎麽樣?那時候我從來沒想過。

有壹次我搖晃著走出院子;我記起了壹些事情,然後返身回來。我看到媽媽還站在原地,還是她送我的樣子。我看了看我轉出院子的那個角落,好壹會兒沒有回應我的回歸。再送我出去的時候,她說:“出去活動,在地壇看書。我說挺好的。”很多年後,我漸漸明白,母親的話其實是自我安慰,是壹種暗暗的祈禱,是對我的提醒,是壹種懇求,是壹種指示。只有在她突然去世後,我才有時間去想象。在我離家很久的時候,她是多麽的坐立不安,坐立不安,痛苦恐慌,壹個母親最起碼的祈禱。現在我可以斷定,以她的智慧和毅力,在那些空虛的日子過後的那個晚上,在那個不眠之夜之後的第二天,她壹定是最後對自己說:“反正我也阻止不了他出去。未來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在那個園子裏出了什麽事,我就得承受這份痛苦。”在那段時間裏——那是很長的壹段時間,我想我壹定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想我吧。”其實我真的沒有想過她。那時候,她兒子還小,還不會想媽媽。他被命運驚呆了,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他不知道兒子的不幸總是和母親壹起加倍。她有壹個兒子,二十歲時突然截癱。這是她唯壹的兒子。她寧願兒子截癱,但這是無法替代的;她想,只要兒子能活著,哪怕他死了,但她確信,壹個人不能只是活著,他的兒子壹定有辦法讓自己幸福。而這條路,誰也不能保證她兒子最終能找到。——這樣的母親,註定是活得最辛苦的母親。

有壹次和壹個作家朋友聊天,我問他學寫作的最初動力是什麽?他想了壹下,說:“給我媽媽的。讓她驕傲。”我心裏壹震,沈默了很久。回想我當初寫小說的動機,雖然不像這位朋友那麽簡單,但我和他有著相同的欲望,而且壹旦仔細思考,我發現這種欲望在所有動機中也占了很大比例。朋友說:“我的動機是不是太俗了?”我只是搖頭,以為低俗不壹定低俗,也許這個願望太天真了。他補充道:“我當時真的很想出名,我出名是為了讓別人羨慕我的母親。”我覺得他比我坦白。我覺得他比我幸福,因為他媽媽還活著。我覺得他媽媽比我媽媽幸運。他媽沒有腿瘸的兒子,不然不會這麽簡單。

當我的第壹部小說出版的時候,在我的小說獲得壹等獎的那些日子裏,我真希望我的母親還活著。家裏又呆不下去了,整天壹個人去地壇。我的內心充滿了沮喪和悲傷。我走遍了整個花園,但我不明白為什麽我的母親不能再活兩年。為什麽兒子要上路的時候,她突然就受不了了?難道她來到這個世界只是為了擔心兒子,卻不該分享我的壹點點幸福?她匆匆離開我的時候才四十九歲!有那麽壹瞬間,我甚至對這個世界和上帝產生了厭惡和憎恨。後來,我在壹篇題為《相思樹》的文章中寫道:“我坐在壹個小公園安靜的樹林裏,閉上眼睛想,為什麽上帝早早地把我母親叫回來?許久,我聽到的回答是:‘她的心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了,就把她叫了回來。’我似乎得到了壹點安慰,睜開眼睛,看到風穿過樹林。“小公園,指的是地壇。

只是在這個時候,各種往事才在我眼前變得清晰,母親的苦難和偉大深深地滲透到我的內心。上帝的考慮也許是對的。

坐在輪椅上慢慢走在花園裏,是霧蒙蒙的早晨,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只想著壹件事:我媽媽不在了。我停在老柏樹旁,停在草地上腐朽的墻邊,那是蟲鳴遍地的午後,是鳥兒歸巢的黃昏。我只對自己說:可是媽媽不在了。把椅背放下,躺下,仿佛睡到太陽沒了,坐起來,恍惚中,就這麽坐著,直到古壇充滿黑暗,然後漸漸飄來月光,然後我才意識到,媽媽再也不能來這個花園了。

很多次,我在這個園子裏待太久,我媽來找我。她來找我,不想讓我發現。她只要看到我還在這個園子裏,就悄悄地轉回來。我幾次看見她回來。我幾次看見她四處張望。她的視力很差,戴著眼鏡看起來像在海上找船。她沒看見我的時候,我已經看見她了。看到她看到我,我不會去看她。過壹會兒,我會擡頭看她,看她慢慢離去的背影。我只是不知道有多少次她沒有找到我。有壹次我坐在灌木叢裏,灌木叢很密,我看到她沒有發現我;她壹個人走在花園裏,從我身邊走過,走過壹些我經常呆的地方,茫然而急切地走著。我不知道她找了多久,還會找多久。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決定不給她打電話——但這絕不是小時候的捉迷藏。也許是因為壹個成年男孩的固執或害羞?但是這種固執讓我沒有了驕傲。真的想告誡所有成年的男孩子,不要對媽媽固執,更不要害羞。我明白了,但是太遲了。

兒子想讓媽媽感到驕傲。畢竟這種情緒是如此的真實,以至於“想出名”這種臭名昭著的想法,讓他的形象有了壹點改變。這是壹個復雜的問題,不要管它。隨著小說獲獎的興奮消退,我開始相信,至少我是錯的:我在報紙上與紙和筆相撞的那條路,並不是我母親期望我找到的那條路。我年復壹年來到這個花園,年復壹年,我要思考我媽要我找的路是什麽。母親生前沒有給我留下任何有意義的哲理話語或我應該遵守的教誨,但她去世後,她那艱難的命運、不屈的意誌和不張揚的愛,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我的印象中越來越鮮明深刻。

有壹年,十月的風又揚起了寧靜的落葉。我在花園裏看書,聽到兩位散步的老人說:“沒想到這個花園這麽大。”我放下書,想,媽媽在這麽大的花園裏,走了多少焦慮的路,才找到兒子。多年來我第壹次意識到,這個花園裏不僅到處都是我的車轍,到處都是我媽的腳印。

合歡

10歲,在壹次征文比賽中獲得壹等獎。我媽那時候還小,急著跟我說她自己,說她小時候的作文更好,老師都不相信這麽好的文章會是她寫的。“老師回家問家裏大人有沒有幫忙。那時候我可能還沒有10歲。”我很失望,故意笑了笑:“也許?什麽叫‘也許還沒有’?”她解釋道。我假裝不在乎她說的話,對著墻打乒乓球,這讓她很生氣。但是我承認她很聰明,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她正在給自己做壹條藍底白花的裙子。

20歲的時候腿殘疾了。除了給別人畫雞蛋,我覺得我還應該做點別的。我幾次改變主意,終於想學寫字了。母親那時候也不小了,為了我的腿,頭上開始有了白發。醫院已經明確表示,我的病目前沒有法治。我媽整個心思還在給我治病上,到處找醫生求偏方,花了好多錢。她總能找到壹些奇奇怪怪的藥給我吃,給我喝,或者給我洗,敷,熏,灸。“別浪費時間了,沒用的!”我說。我只想寫壹部小說,好像可以拯救殘疾人。“再試壹次。妳不試試怎麽知道會沒用?”每次她說的時候,她都虔誠地滿懷希望。然而,對於我的腿來說,希望和失望壹樣多。最後壹次,褲襠被煙燙了。醫院的醫生說這是真的吊,對癱瘓病人來說幾乎是致命的。我不太害怕。我希望我已經死了,但是我很高興我已經死了。我媽嚇了好幾個月,沒日沒夜的陪著我。她壹換藥就說:“怎麽會熱?我壹直在關註!”幸好傷口正在好轉,不然她會瘋掉的。

後來她發現我在寫壹本小說。她對我說:“那就好好寫。”我聽得出來,她終於對治好我的腿不抱希望了。“年輕的時候,我也喜歡文學。當我像妳現在這麽大的時候,我也想過寫作。妳小時候作文不是得過壹等獎嗎?那就寫出來試試。”她提醒了我。我們都盡力忘記我的腿。她到處找我借書,雨雪天推我去看電影,還像以前壹樣抱著希望給我找醫生,要偏方。

30歲的時候,我的第壹部小說出版了,但是我媽媽已經去世了。幾年後,我的另壹部小說得了獎,母親已經離開我七年了。

獲獎後,來訪的記者更多了。大家都是善意的,認為我不容易。但我只準備了壹套詞,讓我覺得很不爽。我搖著車躲了出去。坐在壹個小公園安靜的樹林裏,我想:為什麽上帝早早地把我媽媽叫回來?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了回答:“她心太苦了。上帝見她受不了了,就把她叫了回來。”我的心得到了壹點安慰。我睜開眼睛,看見風在樹林裏吹。

我搖搖晃晃地離開那裏,在街上閑逛,不想回家。

母親去世後,我們搬家了。我很少再去我媽住過的那個小院子。小院子在大院子的盡頭。我偶爾會去大院子坐坐,但不願意去那個小院子,理由是手進去不方便。院子裏的老太太們還是把我當成他們的兒孫,尤其是想到我又失去了母親,卻什麽都不說,只是八卦,責怪我不經常去。我坐在院子中間,喝著老板的茶,吃著家鄉的瓜。有壹年,人們終於又提到了母親:“去小院子裏看看。妳媽種的洋槐今年開花了!”“我的心在顫抖,但還是說手推車進出太難了。讓我們停止談話,開始談論其他事情。說起住在我們以前住的房子裏的小兩口,女的剛生了個兒子,孩子不哭不鬧,只是盯著窗戶上的樹看。

沒想到樹還活著。那壹年,我媽去勞動局給我找工作。回來的時候在路邊挖了壹棵新出土的綠苗,以為是含羞草,種在花盆裏,其實是壹棵洋槐。母親從來不喜歡那些東西,但那時她的心思都在別的地方。那棵洋槐第二年也沒發芽,她媽媽嘆了壹口氣,但又不想扔掉,還是留在了陶罐裏。第三年,洋槐不僅長出了葉子,還長得很茂盛。媽媽高興了好多天,覺得這是個好兆頭,經常去和它玩,不太在意。又過了壹年,她把那棵洋槐從鍋裏搬出來,種在窗前的地上,有時還念叨著,這樹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開花。又過了壹年,我們搬家了,難過得都忘了那棵小樹。

與其在街上閑逛,我覺得還不如看看那棵樹。我也想再看看我媽媽住過的房間。我壹直記得,有壹個剛來到這個世界的孩子,不哭不鬧,盯著樹看。是那棵洋槐的影子嗎?

院子裏的老太太們還是那麽喜歡我,在東屋倒茶,在西屋點煙,送我。大家都知道我得獎了,也許吧,但我覺得這不重要;還問我腿,問我有沒有正式工作。這壹次,實在是沒法把車搖進院子了。每家門前的小廚房都擴建了,過道窄得壹個人得側著推自行車。我問了洋槐,大家都說每年都開花,長得跟房子壹樣高。所以,我再也看不到了。如果我叫人背著我去看,也不是不可能。我後悔兩年前沒有自己進去看壹看。

我沿著街道慢慢搖晃,不想急著回家。人有時候就是想壹個人呆壹會兒。悲傷也變成了享受。

有壹天,孩子長大了。我會想起我的童年,搖曳的樹木和他自己的母親。他將跑去看那棵樹。但是他不知道是誰種的樹,怎麽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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