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五月，巴山的蓼子花總是不經意的開了。這蓼子花，在陜南巴山山區，極其普通，其莖不高，其葉不大，其花不艷。在山坡、在河澗、在村頭、在田園，妳總能看到蓼子花的身影。
乍壹看，蓼子花有些狗尾巴草的身形。細細看去，卻是完全不壹樣的。青柔的枝葉間，伸出壹枝枝醒目的紫紅色的顆粒聚集成麥穗狀的花穗。每每見時，妳總會感到世間平添出了許多親切和美好。
每到蓼子花開的時候，母親總會對我和大哥說：“平娃子，利娃子。明天起早點，去采蓼子花，割茅草去。”我們知道，母親要做酒曲子啦。很快，就要喝上甜米酒啦！
不過，壹上山，我和大哥便為采蓼子花和割茅草鬧開啦。我們都搶著去摘蓼子花，不願意割那讓身上濕透，葉緣有鋸齒又割手，弄得身上毛焦火辣痛的茅草。於是，每每爭得互不理睬。到最後，只有用最平均的辦法：每人采壹掛籃蓼子花，割壹捆茅草。我們把蓼子花壹背回家。母親總是微笑著，誇著我們兄弟倆。然後便迅速地讓我們壹塊兒把蓼子花洗幹凈，裝在竹栲子裏攤開，放在幹燥通風處晾幹，再抽去蓼子花莖或梗。這之後，才把提前準備的酒米（糯米）,放在木頭舂子裏和蓼子花壹起臼碎，然後下面鋪上白布，仍然攤在竹栲子上。再把上壹年的酵母酒曲子捏碎，均勻撒在蓼子花糯米粉末中，再拌勻。然後捏成核桃大小的小圓球，放在洗凈晾幹的，鮮嫩的茅草上，壹圈圈的擺上去。記得母親做酒曲子時，總是做的很多。用壹個大扁木桶，鋪壹層茅草，擺壹層酒曲子。最上面，蓋上壹個被單，用方塊木頭壓上。待發酵壹個對時（24小時），揭開茅草，那些球狀酒曲上面，會長出壹層細絨絨的白毛，酒曲子便成啦。那酒曲子，融合著濃濃的茅草的清香和淡淡的蓼子花的芳香味，還有誘人的米香。每次酒曲出爐時，我們都感到這是人間最別致的曲子香了。
酒曲子做好後，又散放在竹栲子裏，晾幹。待幹過心了，用細麻繩穿起來，像佛珠壹般，掛在木梁柱上。往往都是好多串，用時擼下壹兩個，甚是好看。逢年過節時，用得最多。不過，無論如何，母親都會留上幾個酒曲子，來年又做酒曲子的曲母子。壹年四季，隨著酒曲子串子上酒曲子多少，我們基本上能判斷出壹年中的節令。
有了酒曲子，就會在該需要的時候釀米酒啦。這米酒，是很不好把握的。先是米就很講究。最好是酒米（糯米）。母親不知哪來的能量，每逢過年或端午，總是用其他的東西，換來幾斤酒米（糯米）。到時候，選上壹個好的天氣，把米淘凈泡上三四個小時，然後煮出來瀝幹，放在竈上蒸籠裏用明火蒸。蒸的時候，把蒸籠周沿用毛巾或者白布圍好，不讓漏氣。等熱氣上頂時，再估摸著幾分鐘。待糯米軟、散、粘，呈柔和透明的亮色，就可出籠啦。然後把糯米攤開，晾到溫熱。把碾碎的酒曲子壹起拌均勻，最後裝在壇子裏，或者洋瓷盆子裏，再倒進適當的溫度的水，置放在案頭上。如果是夏天，壹夜間米酒就釀成了。如果是冬天，則要圍上毛巾、衣服，或者棉被。最好放在地爐子的出炭池子裏。釀米酒，溫度不夠，時間過長，酒米甚至會發黴；太高了，米酒會變酸。記憶中，母親總是把溫度把握得很好，釀出來的米酒，每每甜味都是恰到好處。每逢端午，春節，母親是必做米酒的。記得元宵節，母親還會用平時細心留下的芝麻、橘子皮、白糖包湯圓。而每次煮湯圓，都放上米酒，米酒煮湯圓，成為我們最佳的期盼和最美好的記憶。母親好客，在傳統的節日裏，有客人來，母親總是煮上壹碗甜酒，端給客人，讓客人感受到我家節日的喜慶和親密無間的鄉情。
小時候住在鄉下，我母親教書所在的學校周圍，大體都是莊戶人家，又處在貧窮年代。若幹串掛著的酒曲，每逢傳統節日的米酒，已是讓母親遠近的聞名。許多農戶人家，也想學做酒曲子，母親總不厭其煩地介紹的方法，可沒有幾個人真學做的。其實我們知道：他們哪裏有多的糧食，來做酒曲子，做甜米酒呢，倒是過年時還是有些人家做米酒，多半是問母親來要酒曲子，母親也是有求必應。只是來年做酒曲子時，壹年年地增多。這樣，我和大哥割茅草和采蓼子花，也是逐年的加倍了。
記憶中，總是是缺衣少食，用大米，用酒米（糯米），來做甜米酒，幾乎就是最大的奢侈了。許多時候，母親嘗試著用豆渣、用苞谷米，還有麥子做甜米酒。幾乎把能嘗試過的糧食，都試著做過甜米酒。那真是壹種奇跡，而每壹種不同糧食嘗試過的甜米酒，都自有壹種獨特的甜酒味道。不過，而做米酒的最多的，還是豆渣。因為逢年過節，本地也產黃豆，豆腐就是最重要必不可少的菜肴，而做過豆腐後，豆渣不能浪費，這豆渣常常也成了壹道菜，母親便用豆渣做甜酒，沒承想味道也很不錯，壹點都沒浪費，把糧食最大程度地 美食 化。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們隨父母工作調動，全家搬到了縣城。開始，母親還做酒曲。後來街上開始賣的有了甜酒曲，就做的少了。但是母親忘不了鄉下那些鄰裏好友，逢年過節，無論經濟多麽緊張，或者是周末，便把鄉下那些親朋好友在城裏頭來上高中初中的孩子，喊到壹塊兒，吃上壹頓飯，喝上壹碗甜米酒，讓孩子們改善壹下生活。幾十年過去了，那些孩子，大多成為平利的棟梁之材，但每每見到我們，都會提到母親請他們吃飯喝甜米酒的過去，說起來總是充滿著對母親的感激和敬仰。
母親是壹位教師。無論在鄉村，還是在縣城。她都愛崗敬業。在那艱難的歲月裏，按當時的規定，她始終沒有待在父親負責的區公所中心學校，而是帶著我們在不同公社的學校甚至是村小教書，含辛茹苦地把我們兄弟四人養育成人。而工作兢兢業業，壹絲不茍的教書育人。曾記得在城關小學教書時，她經常把那些學習差的，學不進的後進的孩子放學後留著。壹遍又壹遍的輔導。我們有時很不理解，每次回家吃飯。看著這些不爭氣孩子，就有些生氣。可她從無怨言，心甘情願，硬是把很多孩子拉到了班上平均水平。年年歲歲，歲歲年年，都是如此。
記得母親去世的那壹年，頭年的臘月。母親又準備做過年的米酒了。上天或許是真有什麽預兆？母親連做了三次米酒，三次都沒有做好。我們萬萬沒想到，母親因為年年在講臺，幾十年在鄉下的艱苦生活，工作又和粉筆灰打交道，患上了不治之癥。從那年的正月發現，母親熬過了端午，熬過了中秋，卻終於沒有熬過冬月。
整整二十六年過去了，但每每見到蓼子花時，就會抑制不住對母親的思念。母親的笑容似乎就掩映在漫山遍野的蓼子花裏。我知道，母親就像是蓼子花壹樣，把真善美揉進的酒曲子裏，如同酵母，所有經過她的手教育和培養和教導的子女或孩子，都像那些被釀造的米酒壹樣，有著這世界上最本真，最純正直，最善良的美好，散發著無比純美、陽光、天地自然的清香。 （陳旬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