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人的 冰 心 小桔燈
寫物的寫景的(寫景狀物是壹類 )朱自清 綠
綠
·朱自清·
我第二次到仙巖的時候,我驚詫於梅雨潭的綠了。
梅雨潭是壹個瀑布潭。仙瀑有三個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邊,便聽見花花花花的聲音;擡起頭,鑲在兩條濕濕的黑邊兒裏的,壹帶白而發亮的水便呈現於眼前了。
我們先到梅雨亭。梅雨亭正對著那條瀑布;坐在亭邊,不必仰頭,便可見它的全體了。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這個亭踞在突出的壹角的巖石上,上下都空空兒的;仿佛壹只蒼鷹展著翼翅浮在天宇中壹般。三面都是山,像半個環兒擁著;人如在井底了。這是壹個秋季的薄陰的天氣。微微的雲在我們頂上流著;巖面與草叢都從潤濕中透出幾分油油的綠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響了。那瀑布從上面沖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幾綹;不復是壹幅整齊而平滑的布。巖上有許多棱角;瀑流經過時,作急劇的撞擊,便飛花碎玉般亂濺著了。那濺著的水花,晶瑩而多芒;遠望去,像壹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紛紛落著。據說,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覺得像楊花,格外確切些。輕風起來時,點點隨風飄散,那更是楊花了。--這時偶然有幾點送入我們溫暖的懷裏,便倏的鉆了進去,再也尋它不著。
梅雨潭閃閃的綠色招引著我們;我們開始追捉她那離合的神光了。揪著草,攀著亂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過了壹個石穹門,便到了汪汪壹碧的潭邊了。瀑布在襟袖之間;但我的心中已沒有瀑布了。我的心隨潭水的綠而搖蕩。那醉人的綠呀,仿佛壹張極大極大的荷葉鋪著,滿是奇異的綠呀。我想張開兩臂抱住她;但這是怎樣壹個妄想呀。--站在水邊,望到那面,居然覺著有些遠呢!這平鋪著,厚積著的綠,著實可愛。她松松的皺纈著,像少婦拖著的裙幅;她輕輕的擺弄著,像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著,像塗了“明油”壹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著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她又不雜些兒法滓,宛然壹塊溫潤的碧玉,只清清的壹色--但妳卻看不透她!我曾見過北京什剎海指地的綠楊,脫不了鵝黃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見過杭州虎跑寺旁高峻而深密的“綠壁”,重疊著無窮的碧草與綠葉的,那又似乎太濃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又太暗了。可愛的,我將什麽來比擬妳呢?我怎麽比擬得出呢?大約潭是很深的、故能蘊蓄著這樣奇異的綠;仿佛蔚藍的天融了壹塊在裏面似的,這才這般的鮮潤呀。--那醉人的綠呀!我若能裁妳以為帶,我將贈給那輕盈的舞女;她必能臨風飄舉了。我若能挹妳以為眼,我將贈給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睞了。我舍不得妳;我怎舍得妳呢?我用手拍著妳,撫摩著妳,如同壹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我又掬妳入口,便是吻著她了。我送妳壹個名字,我從此叫妳“女兒綠”,好麽?
我第二次到仙巖的時候,我不禁驚詫於梅雨潭的綠了。
《背影》原文:(作者:朱自清)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籍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壹半為了喪事,壹半為了父親賦閑。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壹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裏壹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貼;頗躊躇了壹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麽要緊的了。他躊躇了壹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壹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座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裏要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裏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只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麽?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妳走吧。”他往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妳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臺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壹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幹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桔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壹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裏很輕松似的。過壹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裏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壹日不如壹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後,他寫了壹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小桔燈
作者:冰心
這是十幾年以前的事了。
在壹個春節前壹天的下午,我到重慶郊外去看壹位朋友。她住在那個鄉村的鄉公所樓上。走上壹段陰暗的反反的樓梯,進到壹間有壹張方桌和幾張竹凳、墻上裝著壹架電話的屋子,再進去就是我的朋友的房間,和外間只隔壹幅布簾。她不在家,窗前桌上留著壹張條子,說是她臨時有事出去,叫我等著她。
我在她桌前坐下,隨手拿起壹張報紙來看,忽然聽見外屋板門吱地壹聲開了。過了壹會,又聽見有人在挪動那竹凳子。我掀開簾子,看見壹個小姑娘,只有八九歲光景,瘦瘦的蒼白的臉,凍得發紫的嘴唇,頭發很短,穿壹身很破舊的衣褲,光腳穿壹雙草鞋,正在登上竹凳想去摘墻上的聽話器,看見我似乎吃了壹驚,把手縮了回來。我問她:“妳要打電話嗎?”她壹面爬下竹凳,壹面點頭說:“我要×× 醫院,找胡大夫,我媽媽剛才吐了許多血!”我問:“妳知道××醫院的電話號碼嗎?”她搖了搖頭說:“我正想問電話局……”我趕緊從機旁的電話本子裏找到醫院的號碼,就又問她:“找到了大夫,我請他到誰家去呢?”她說:“妳只要說王春林家裏病了,她就會來的。”
我把電話打通了,她感激地謝了我,回頭就走。我拉住她問:“妳的家遠嗎?” 她指著窗外說:“就在山窩那棵大黃果樹下面,壹下子就走到的。”說著就登、登、登地下樓去了。
我又回到屋裏去,把報紙前前後後都看完了,又拿起壹本《唐詩三百首》來,看了壹半,天色越發陰沈了,我的朋友還不回來。我無聊地站了起來,望著窗外濃霧裏迷茫的山景,看到那棵黃果樹下面的小屋,忽然想去探望那個小姑娘和她生病的媽媽。我下樓在門口買了幾個大紅桔子,塞在手提袋裏,順著歪斜不平的石板路,走到那小屋的門口。
我輕輕地扣著板門,剛才那個小姑娘出來開了門,擡頭看了我,先楞了壹下,後來就微笑了,招手叫我進去。這屋子很小很黑,靠墻的板鋪上,她的媽媽閉著眼平躺著,大約是睡著了,被頭上有斑斑的血痕,她的臉向裏側著,只看見她臉上的亂發,和腦後的壹個大髻。門邊壹個小炭爐,上面放著壹個小沙鍋,微微地冒著熱氣。這小姑娘把爐前的小凳子讓我坐了,她自己就蹲在我旁邊,不住地打量我。我輕輕地問:“大夫來過了嗎?”她說:“來過了,給媽媽打了壹針……她現在很好。”
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說:“妳放心,大夫明早還要來的。”我問:“她吃過東西嗎?這鍋裏是什麽?”她笑說:“紅薯稀飯我們的年夜飯。”我想起了我帶來的桔子,就拿出來放在床邊的小矮桌上。她沒有作聲,只伸手拿過壹個最大的桔子來,用小刀削去上面的壹段皮,又用兩只手把底下的壹大半輕輕地揉捏著。
我低聲問:“妳家還有什麽人?”她說:“現在沒有什麽人,我爸爸到外面去了……”她沒有說下去,只慢慢地從桔皮裏掏出壹瓤壹瓤的桔瓣來,放在她媽媽的枕頭邊。
爐火的微光,漸漸地暗了下去,外面更黑了。我站起來要走,她拉住我,壹面極其敏捷地拿過穿著麻線的大針,把那小桔碗四周相對地穿起來,像壹個小筐似的,用壹根小竹棍挑著,又從窗臺上拿了壹段短短的洋蠟頭,放在裏面點起來,遞給我說:“天黑了,路滑,這盞小桔燈照妳上山吧!”
我贊賞地接過,謝了她,她送我出到門外,我不知道說什麽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說:“不久,我爸爸壹定會回來的。那時我媽媽就會好了。”她用小手在面前畫壹個圓圈,最後按到我的手上:“我們大家也都好了!”顯然地,這“大家”也包括我在內。
我提著這靈巧的小桔燈,慢慢地在黑暗潮濕的山路上走著。這朦朧的桔紅的光,實在照不了多遠,但這小姑娘的鎮定、勇敢、樂觀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覺得眼前有無限光明!
我的朋友已經回來了,看見我提著小桔燈,便問我從哪裏來。我說:“從…… 從王春林家來。”她驚異地說:“王春林,那個木匠,妳怎麽認得他?去年山下醫學院裏,有幾個學生,被當做***產黨抓走了,以後王春林也失蹤了,據說他常替那些學生送信……”
當夜,我就離開那山村,再也沒有聽見那小姑娘和她母親的消息。
但是從那時起,每逢春節,我就想起那盞小桔燈。十二年過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壹定早回來了。她媽媽也壹定好了吧?因為我們“大家”都“好”了!
寫作於1957年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