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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地丁的春天(外二篇)

(壹)

? 小時候的冬天總是很漫長,漫長得讓人懷疑春天還會不會來臨。

若是從古詩詞中去尋找春天,那真的是俯拾皆是,隨手拈來,幾乎都是寫江南的:“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千裏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在我的聯想中,江南的姹紫嫣紅是漫山遍野,鋪天蓋地的,我們這裏的春天實在是不能與之相比的。

? 這裏地處平原,沒有山,只有壹條洹河緩緩向東流去,它最後流向哪裏,我從來沒有關心過,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答案。河不寬,這岸看到那岸。河的岸邊是大片的沙灘,長滿柳樹叢,也有很多成型的柳樹,都不太高,很少有筆直的,歲月的風霜雨雪賦予了它們各式各樣的滄桑的形態。

? 往往是“呼呼……”幾場大風過後,突然不經意地發現,柳樹上冒出來了點點芽苞,枝條柔嫩了許多,已經可以擰出柳笛了,隨之楊樹也突然有了綠意,這兩種樹發芽最早了。偶然翻到柴草堆,竟也鉆出了壹簇簇的嫩芽,鵝黃色的。

漸漸的,野菜多起來,花兒也多了,說“花多”實在有點勉強,其實不過都是星星點點的,若是看到壹樹紫色的桐花,在我們這裏就是無比驚艷的了,但是桐花開得比較晚,基本上要到春末了。有時也會看到地黃的花,直立的莖上開出好多粉粉的紫紫的喇叭花,搖曳在比較陡的土坡上或橋邊的石頭縫裏,它的花期比較短,而且基本也是開在春末夏初。數量多花期也長的就只有蒲公英和紫地丁了。蒲公英的金黃的花朵像爽朗而天真的笑聲,撒滿了沙灘、溝渠邊……甚至路邊的車轍裏。很早以前寫過蒲公英,就不贅述了。紫地丁開出小小的紫色的花朵,似蘭花的形狀,壹大片連在壹起,仿佛壹地的紫星星,又好像壹地的紫水晶……仔細想想,好像這些形容都不太合適。瞇著眼望去,那種淡雅的紫色,若有若無, 如煙如霧,宛如紫色的夢幻……

當天氣壹天比壹天暖和,白晝也越來越長了。孩子們都脫去了笨重的棉衣,心情是空前的好。大家結伴而行,捋柳絮,挖野菜 ,也有的捋楊葉回家餵羊……田野上的樹都綠了,居多的是楊樹。那時的楊樹和現在的不同,葉子展開時往往帶著壹抹紅暈,遠遠地看壹行樹,深的淺的綠,閃著光澤,又好像用紅蠟筆隨意塗過,讓妳說不出的色調,實在太美了。小夥伴們像出籠的小鳥,嘰嘰喳喳的,追逐著打鬧著,與其說是幫大人幹活兒,不如說是趁機出來撒歡兒。往往是太陽西沈,晚霞滿天,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出來的目的。大家慌慌地奔向柳樹、楊樹,奔向田壟……直到夜幕降臨,不得不挎著松松的勉強算滿的籃子回家,回家少不了壹頓罵,但這好像沒怎麽影響我們的開心。

?

那時壹放學我就拎個籃子跑出去給兔子找吃的,全然不顧媽媽在身後的呼喚和訓斥。當然,挖野菜就是借口,我陶醉在大自然中,坐在那開滿紫地丁的草地上,陽光暖暖的,風兒輕輕的,白雲在天空飄飄悠悠……壹切都像在詩中壹樣,好像長大是壹件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我癡癡地想著哪壹天會穿上紫色長裙,像紫地丁的花朵壹樣優雅的紫……有時還會挖上很多帶根的紫地丁,回家種在院子的角落,有的被雞啄掉,有的被我媽掃掉,有的幸存下來,總是長得焉蔫的,失去了生機,像營養不良的孩子。我意識到大自然才是它們的根,於是不再去挖。

? 紫地丁開了壹年又壹年,我漸漸長大,去外地上學,有壹次讀到季羨林先生的《二月蘭》,幾度哽咽著讀完,我內心太震撼了!文中寫到他的女兒婉如活著時,每每離開燕園,季老都會目送女兒遠去,“……左手二月蘭的紫霧,右手是湖畔垂柳的綠煙……”,這壹幕讓人每次讀著都無比心痛。季老用泰然的自然的筆觸,寫盡世事滄桑。文革時期受盡摧殘,還好有親人的溫暖。文革結束,否極泰來,親人卻壹壹離世。那見證了人間悲歡離合的二月蘭,壹度讓我懷疑是陪伴我長大的紫地丁。但是文中寫到“ 氣勢非凡, 直沖雲霄。”,又讓我感覺不是紫地丁,苦於那時查找信息的不便捷,我腦中壹直糾結著這個問題。

壹直到兩年前,學校旁邊的幼兒園種上了二月蘭,這才解開了我心中的疑問。二月蘭和紫地丁神似的都是生命力頑強,都開紫色的花,但是二月蘭是紫白相間,更美麗。而且二月蘭可以長很高,花朵更多,比紫地丁的花朵大。紫地丁是貼著地面長的,壹棵上也只有幾莖小花,確實無法擁有二月蘭那樣的氣勢。這樣想來,其實在我原來讀過的有限的文學作品裏,確實沒有寫紫地丁的。也沒有見過將紫地丁入畫的繪畫作品。只在前段時間讀到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小詩:

? 願如紫地丁,

? 生為渺小人。

那時猛然壹驚,過目難忘。請問世間人,在時間的長河裏,誰不如紫地丁壹樣渺小?

長大之後,才發現壹輩子的時間原來短暫無比,十年二十年的時光不過是指縫間壹瞬? 。如今,小時候熟悉的田野裏的植物幾乎都消失盡了,除草劑的大量使用,已經幾乎沒有了野草野菜野花這些概念。沙灘上都被占用了,哪裏還看得到柳樹?楊樹也幾乎都不是原來的品種了,春天不再那麽光彩奪目。偶有看到紫地丁,很是感嘆它的生命力的頑強,我像小時候那樣挖了幾棵,種在門前的韭菜地裏,說是韭菜地,不過就是巴掌大的地方。沒想到這次紫地丁竟然生機勃勃的長開了,寒暑往來,它們的數量已經超越了韭菜,甚至我的花盆裏都長出了壹棵又壹棵紫地丁……我想是風播種的吧。孩子會采來壹朵朵花,系成小小的紫色花束,放在他的小魚缸裏,魚兒在花束的影子裏捉迷藏,孩子很開心。

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春天:紫地丁開滿草地,陽光煦暖,和風微揚,白雲在天空飄飄悠悠……壹切都像在詩中壹樣,好像長大是壹件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小姑娘癡癡想著她的紫色長裙,像紫地丁的花朵壹樣優雅的紫……

? 如今,她的願望實現了嗎?

(二)

? 春天的田野向我們敞開了她無比溫暖的懷抱……壹群瘋孩子小鳥般撲棱棱飛撲過去,風裏洋溢著成長的氣息……

? 飯桌上也逐漸豐盛起來。農歷二月份已經吃上柳絮了 ,緊接著是榆錢可以蒸窩窩了,那綠色的花瓣壹簇簇開在枝頭,孩子們邊捋榆錢邊往嘴裏捂,大人們籃子接、筐子盛,說說笑笑,真是如過年般熱鬧……,榆錢窩窩至今是我能想到的美味之壹。很快四月到了,槐花吐蕊,潔白如玉,香氣幽雅,壹串串掛在樹上 ,詩意無比……如果去寫的話,每壹幕都是壹篇獨立的文字,讓人有說不完的美好的回憶。

我今天要說的是挖野菜,拔茅芽。

當柳枝開始冒芽時,壹些朝陽的地方就已經長出野菜的嫩芽了,特別是麥稭堆柴草堆旁,有時用手壹撥拉,驚喜的發現已經有大棵的野菜了。發芽最早的大概是米蒿了,而且多,就是口感不好,所以幾乎不去吃它的。還有壹種葉緣是鋸齒狀的野菜,現在我也不知道名稱,發芽也特別早,量也大,就是太苦太苦,沒人去吃的。蒲公英也苦,壹般也沒人去吃。最讓人喜歡的是面條菜和麥稭垛菜了,次之是薺菜。顧名思義,面條菜有著細長的光滑的葉子,壹看就好吃的樣子。麥稭垛菜的學名是什麽,我壹直不知道,它喜歡長在打麥場裏,麥田裏也有。葉片比面條菜寬,葉面有絨毛狀,開粉色的小花。我們挎著籃子,每發現壹棵野菜,內心都是激動和開心。有時也挖薺菜,感覺沒有上面兩種野菜好吃。如果雨水不勤的話,薺菜是說老就老,很容易有絲縷感。

我們這地方不習慣吃茵陳,但我小時候卻挖過,我媽住過壹段醫院,出院後醫生還吩咐讓多吃茵陳,在我爸工作的地方,我們就經常出去挖茵陳,我能很準確的分清茵陳和米蒿。“二月茵陳三月蒿”,這個在時間上必須掌握好,農歷二月份的還很小,很碎,在上年的根部長出,揪起來很麻煩,但是藥效好。其實我覺得三月的也還是有藥效的,蓬蓬松松的嫩苗,完全能吃。再長高,就真的成野蒿子了。

? 挖野菜,幾乎貫穿了整個春天。

? 有時,我們還會拔茅芽,現在的孩子可能聽都沒聽過。茅草長在比較向陽的地方,那白白的甜甜的茅草根蔓延性極強,通常都是壹大片的長,斜坡上,溝渠邊都有。“春風吹又生”,上年的枯茅草中,不知啥時就鉆出了青青的茅芽,很有雨後春筍的感覺。腦袋尖尖的,身子胖胖的,嫩的時候吃起來清甜。用手拂過枯葉,每看到壹個茅芽,都讓人無比喜悅,很像是探寶的過程。拔起來有上癮的感覺,往往是拔了壹大把,才坐下來愜意的吃。茅芽能吃的時候,也就幾天時間,很快它就老的像嚼棉絮壹樣,很快它又成了茅花,很像蘆葦花的樣子。男孩子看到女孩子吃茅芽,就會唱自編的兒歌起哄,用普通話不好表達,但是用土話很押韻,朗朗上口。壹些女孩子也編了和他們對罵,還有壹些女孩子根本不搭理他們。最終他們訕訕的 ,也加入拔茅芽吃茅芽的隊伍。我想大家那時根本沒讀過詩也更不會去寫詩,但偏偏懂得押韻。怪不得第壹部詩歌總集《詩經》收錄了很多民歌,想來原是如此,生活創造藝術。

? 時間從不會停息……

? 雖然現在每年的春天還會如期而至,但柳絮、榆錢已經多年沒吃到過,槐花還偶有吃到,多的話,就用開水淖過,放在冰箱裏,冬天還能吃。其實喜歡吃的是我們這壹代以及上壹代人,孩子們並不覺得有多好吃。野菜裏面,麥稭垛這種野菜早已絕跡,面條菜、薺菜在城市的菜市場有時會看到,是大棚裏人工種植的,我也會買來吃。倒是米蒿還在頑強的生生不息地存在著,讓人看了如見老朋友,很想問壹句:別來無恙?

? 我們這裏據說有萬畝桃園,都是近些年發展的, 賞桃花成了春天的壹大標誌。外地的人,本地的人,喧鬧得像集市 ,景就突然不像景了。

? 壹次我和家人挑人少的地方走,竟然在大河堤上看到了茵陳。我激動得顧不上看桃花了,號召家人壹起挖,後來冒著雨還在挖。回家之後好費壹番功夫才擇好,洗好。我媽讓曬了以後煮水喝,我想起我媽以前治病時就是直接水煮了吃,很難吃。靈機壹動,做蒸菜。等我把精心蒸好調好的菜放桌上,孩子們嘗了壹口,就不再動筷子了,無論我怎麽去講吃茵陳的好處,他們都堅決說壹股子中藥味,不肯再吃。我倒沒這種感覺,既不苦也不澀,感覺和茼蒿很相似呢。結果是只有我吃,我把剩下的茵陳蒸成了窩窩,放在冰箱裏,偶爾吃壹個,吃到夏末都沒吃完。因為茵陳有清肝利膽的作用,所以對皮膚其實有極好的改善作用。但是之後的春天,他們誰也沒時間陪我去那個十裏之外的地方挖茵陳了。他們的不喜歡吃,我也理解,因為他們沒有經歷過。而我喜歡吃,也不是說這真的就是人間美味,多多少少有些懷舊的情懷在裏面。

?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幸運存活下來的茅草,這個可沒見過大棚裏有種的,有時想和孩子們專門去田野中找找茅芽,可是大人孩子都在忙,壹直也未成行。其實即使去了,我覺得也未必能找到茅芽了。

總覺得有些說不出的遺憾。

? (三)

? 幾場雨水過後,? 馬齒莧在菜園裏長起來,油油的,肥肥的,讓人看了很歡喜。

? 春天已經走過去了。

? 馬齒莧窩窩開始出現在家家戶戶的飯桌上 。

? 屬於夏天的草啊花啊,開始生長。狗尾巴草瘋了似的長,很快就長滿了韭菜地。打破碗花幾天就是壹大片,開出朵朵粉色的喇叭花。水紅花在水邊伸出長長的花穗,姿態婀娜。還有壹種喜歡在水邊生長又不會浸在水中的植物,葉子長卵形 ,有著長長的莖,開出壹朵朵金黃色的花,像千頭菊,我不知道叫什麽名字,但是我非常喜歡這種花。

? 我那時十來歲吧,自己有了獨立的房間。我爸還讓木匠給我做了個書櫥,因為喜歡看書,連他的介紹電焊技術的書我都壹頁頁看了,和其它的書擺在壹起。

? 我還收藏了兩個壇子,說是“收藏”,這真的會讓人貽笑大方的,即便是普通人聽了都會笑掉大牙的。那就是兩個鹹菜壇子,沒什麽用處,放在墻角,我搬到了自己屋裏。

? 再往前數,在我更小的時候,我在我們家角落裏發現了壹粱缸子瓷器。上面有淡雅的圖案,舉起對著太陽看,很薄很清透的感覺。我像發現新大陸似的興奮,把裏面的小碟子小碗兒小勺子拿出來玩。我媽可能本來就覺得這些沒有什麽實用性,所以從未說過我。玩扮家家時壹不小心就會打碎,打碎了我就再拿,打碎了我就再拿……等到我上了小學,這些基本上是都毀在了我手裏。

? 更可惜的是壹塊玉佩(那時我當然不知道是玉佩),我在破桌子的抽屜裏翻到它,掂在手裏沈甸甸的,不是純白,好像透著微微的鴨蛋青,壹頭彎過來說不清像是什麽的圖案,另壹頭是水波紋的圖案,上面有壹條小魚(現在想來也可能是貔貅),雕琢得栩栩如生。我看著很喜歡。又翻出壹卷很長很長的酒紅色綢帶,像仙女的飄帶,我也很喜歡。我就拿著這綢帶系上那個玉佩,拉過來拉過去玩,還碰掉了壹個角。我爸在外地工作,我媽覺得這都是無用的東西 ,所以沒人說我。等我又開始喜歡跳飄帶舞時,那塊東西又被我解下來扔進了抽屜。

也不知是上學的哪壹年,我聽收音機裏的小說聯播《穆斯林的葬禮》,聽著聽著,突然意識到什麽,我趕忙跑去問我媽那塊有小魚有波紋的東西在哪兒,我媽平靜地說,賣了。我大吃壹驚,問賣了多少錢,我媽依然平靜地說,七十。七十元在那時真的不是壹個小數目了,我爸壹個月工資才三、四十元錢。何況我媽壹直就覺得那是個廢品。我告訴她那是玉,怎麽能賣了?她淡淡地說那也找不回了,買的人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後來從我爸那裏得到證實,那應該就是古人掛在腰帶上的玉佩。這是我唯壹見過的比較珍貴點的東西,與我失之交臂。

? 我那個年齡,那樣的生活範圍,我又能收藏什麽呢?兩個壇子,黑褐色的,外表光滑,沒有瑕疵。我自己覺得古樸大方,很喜歡,就放在自己屋裏。壹個放在地上,裏面放著我收集的蒼勁的枯樹枝。另壹個就放在窗戶旁的書櫥上用來插花。

? 春天是沒有適宜的花的。蒲公英、紫地丁貼著地面長,太小了。地黃的花壹碰就容易掉 ,是拿不到家的。桐花好看,太高了,又不容易折枝,何況這個香味太濃,也不行。槐花幽雅,太素了,我媽肯定不讓放屋裏。院子裏的角落我種了滿滿的花,太陽花、仙人掌墻頭上都長著,鳳仙花也開得繽紛,但都不適合做插花……

壹直等到初夏時節,壹叢叢野菊花似的金黃色的花開放,相宜的插花才有了。我覺得這種花應該就是學名叫“旋覆花”的植物。地裏的渠沿子上有,村外的水坑邊也有。渠沿子上少有人去,所以開得更好,枝葉都很完整,花朵也大。我很容易就折了壹大束,壹路上抱著回家,欣喜萬分。回家稍稍修剪,放進盛了水的壇子裏,屋裏頓時熠熠生輝,黑褐色的壇子和這種金黃色的花搭配在壹起,實在太美了!我頓時覺得生活中多了壹些溫情和詩意……在午後的蟬聲裏,我從來沒有倦意,有時讀小說,有時寫我想寫的文字,有時坐在樓梯上畫椿樹枝……

只要我爸不回來,家人是沒誰批評我什麽的(雖然我媽我姐對我的壇子和枯樹枝也表示了質疑),何況我的功課壹直很好。我爸壹回家,我趕忙藏起我的“大作”,他壹看見我畫畫就暴怒:毛筆字不會寫,鋼筆字也寫得難看死了,還有閑心畫畫?我戰戰兢兢,他越發怒,我越寫得難看。我媽有時在旁邊小聲說:成績都擺那兒了,妳還數落她幹啥!我爸的聲音在我聽來如打雷:和全省的學生比呢?和全國的學生比呢?比她強的人多了!

他恨不得我生下來就是個天才,可是我只是壹個普通的孩子,我根本不想和任何人去比什麽!我只想蹦蹦跳跳地玩耍,開開心心地上學。他給我的壓力,讓我想到被壓在五行山下的孫悟空,孤獨而無助,怎麽都掙不脫。

他在文革時期沒實現的夢想,總是寄托在我身上。其實,我不過就是學齡前認字又快又多罷了,這讓他看到了壹線希望。他望女成鳳,願望太迫切。祖輩們擅長的毛筆字他也想讓我“發揚光大”,真的,這個擔子太重了!我沒有書法上的天賦,也沒字帖臨,也沒老師教,只有我爸的訓斥。以至於現在壹提練字我心裏還有陰影。

我爸他聰明有才華,擅長跳舞,歌也唱得好,文學見解也獨特,年輕時應該是標準的文藝青年。只是動亂年代,他沒有上大學的機會。他對我是嚴厲有余,慈愛不足。我只在小學時期讓他看過壹篇作文,他指著說這個地方該怎麽怎麽樣,我壹下子明白過來,寫作文是需要以小見大的,主旨是需要升華的。真的,對我的幫助太大了。但他從不覺得我優秀,我怎麽做,他都覺得我的不足太多了。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的。以至於我哪怕實際情況已很好了,我自己還不相信自己,覺得自己是最差的那壹個。我聽到的誇獎都是來自於我的老師,從沒有來自於我爸。所以我寫的作文、畫的圖總是藏著掖著不讓他看見。即便是考了滿分的卷子我也藏起來,因為他會說我寫字難看。我那兩個在屋裏大放光彩的壇子,讓我唯恐他給我摔出去,還好,他竟沒有在這方面批評我,還把壹套茶杯放在我書櫥上。

好在他回家的時間都很短,他壹走,我就趕忙把枯萎的花扔掉,再去摘壹大束來。秋天沒旋覆花了,我就折了蘆葦花做插花 ,要是蘆葦花被我媽扔出去了,我就讓它空著……有時我呆呆地想著趕快長大,趕快離開這個太束縛我的家。

? 十五歲的秋天,藍顏色的野菊開始開花了,我真的要到外地去上師範了。我爸送我到學校,他離開時,我哭成了個淚人,我想我心愛的壇子,我想那壇中的野花,我想那個壹直想離開的家……他沒回頭看我壹眼,我不知道他眼中是不是也有淚花才不去回頭,也許是我想多了,他壹向對我都那麽嚴厲的,怎麽能容忍我如此的不強大?後來又輾轉上學,也是他去送我。他上了點年紀,比以前好像突然慈祥些了,像對待小孩子壹樣給我買雪糕吃,買零食吃。

? 其實後來才漸漸地知道,我爸是壹直以我為驕傲的,他在河北省工作,聽我媽講每每知道我的成績,他會見到他的同事就說,我家三丫頭考的第壹……所以他的同事早就知道他的三丫頭怎樣怎樣,盡管原來幾乎沒人見過我。當我的作文在書中登載,當我的作文在全國比賽中獲獎,當我的名字出現在獲獎名單上……從來不是我告訴他,我根本不想讓他看到我寫的東西。反而是他的同事們早已知道我的名字,又在他們孩子的書中恰巧看到,趕快找他去報喜:老姜,看看是不是妳家三丫頭?我媽說,我爸開心得幾乎拉著廠裏的人說了個遍,然後給我寫信證實這些情況。但他在我面前,沒誇我壹句話,總是說比妳強的人多了。有時我憤怒到想摔筷子,想告訴他,找那個比我強的人做妳女兒吧。

可能這就是典型的中國式父親吧,希望妳優秀,又怕壹不小心增長了妳的驕傲,因此時常的打擊妳。還好我的成長中沒有什麽叛逆期,我逐漸理解了他。我參加工作後的第壹個月工資,全部用來給他買了好酒好煙,我不知道他會如何開心的跟別人講。也是後來我才知道,他喝第壹口就知道了那竟然是瓶假酒,還是開心地說,我家三丫頭買的酒,好酒!

……

這世上的事情,有的努力了就有結果,有的努力了也不會有結果。我爸沒有告訴我這個道理,但是我是知道的。

多年後,我終歸還是壹個平常人,每每想起,心中總是隱隱作痛,終歸是我,辜負了爸爸的期望。他努力地去錘煉,而我,不是壹塊金子。

? 那些少不更事的歲月,那些夏日的花開,那些爸爸的訓斥……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 因為,都已經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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