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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絳和錢鐘書的小故事

這個是楊絳為錢鐘書的圍城寫的序文的壹部分,裏邊有很多他們夫妻之間以及錢鐘書的親人之間的故事,壹直覺得這個序文很好,可惜網上很難找到完整版,對付看吧!

壹 錢鐘書寫《圍城》 錢鐘書在《圍城》的序裏說,這本書是他“錙銖積累”寫成的。我是“錙銖積累” 讀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寫成的稿子給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樣反應。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時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對大笑,因為笑的不僅是書上的事,還有書外的事。我不用說明笑什麽,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後他就告訴我下壹段打算寫什麽,我就急切地等著看他怎麽寫。他平均每天寫五百字左右。他給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動。後來他對這部小說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滿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過這是後話了。 鐘書選註宋詩,我曾自告奮勇,願充白居易的“老嫗”——也就是最低標準;如果我讀不懂,他得補充註釋。可是在《圍城》的讀者裏,我卻成了最高標準。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裏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裏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註釋的,該是我了。 鐘書和我壹九三二年春在清華初識,壹九三三年訂婚,壹九三五年結婚,同船到英國(我是自費留學),壹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國,壹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國。我母親壹年前去世,我蘇州的家已被日寇搶劫壹空,父親避難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急要省視老父,鐘書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當時我中學母校的校長留我在“孤島” 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後上海淪陷,“分校”停辦,我暫當家庭教師,又在小學代課,業余創作話劇。鐘書陷落上海沒有工作,我父親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授課的鐘點讓給他,我們就在上海艱苦度日。 有壹次,我們同看我編寫的話劇上演,回家後他說:“我想寫壹部長篇小說!”我非常高興,催他快寫。那時他正偷空寫短篇小說,怕沒有時間寫長篇。我說不要緊,他可以減少授課的時間,我們的生活很省儉,還可以更省儉。恰好我們的女傭因家鄉生活好轉要回去。我不勉強她,也不另覓女傭,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燒飯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經常給煤煙染成花臉,或熏得滿眼是淚,或給滾油燙出泡來,或切破手指。鐘書壹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撫養,因為伯父沒有兒子。據錢家的“墳上風文”,不旺長房旺小房;長房往往沒有子息,便有,也沒出息,伯父就是“沒出息”的長子。他比鐘書的父親大十四歲,二伯父早亡,他父親行二,叔父行四,兩人是同胞雙生,鐘書是長孫,出嗣給長房。伯父為鐘書連夜冒雨到鄉間物色得壹個壯健的農婦;她是寡婦,遺腹子下地就死了,是現成的好奶媽(鐘書稱為“姆媽”)。姆媽壹輩於幫在錢家,中年以後,每年要呆呆的發壹陣子呆,家裏人背後稱為“癡姆媽”。她在鐘書結婚前特地買了壹只翡翠鑲金戒指,準備送我做見面禮。有人哄她那是假貨,把戒指騙去,姆媽氣得大發瘋,不久就去世了,我始終沒見到她。 鐘書自小在大家庭長大,和堂兄弟的感情不輸親兄弟。親兄弟、堂兄弟***十人,鐘書居長。眾兄弟間,他比較稚鈍,孜孜讀書的時候,對什麽都沒個計較,放下書本,又全沒正經,好像有大量多余的興致沒處寄放,專愛胡說亂道。錢家人愛說他吃了癡姆媽的奶,有“癡氣”。我們無錫人所謂“癡”,包括很多意義:瘋、傻、憨、稚氣、呆氣、淘氣等等。他父母有時說他“癡顛不拉”、“癡舞作法”、“嘸著嘸落”(“著三不著兩”的意思——我不知正確的文字,只按鄉音寫)。他確也不像他母親那樣沈默寡言、嚴肅謹慎,也不像他父親那樣壹本正經。他母親常抱怨他父親“憨”。也許鐘書的“癡氣”和他父親的憨厚正是壹脈相承的。我曾看過他們家的舊照片。他的弟弟都精精壯壯,唯他瘦弱,善眉善眼的壹副忠厚可憐相。想來那時候的“癡氣”只是稚氣、呆氣,還不會淘氣呢。 鐘書周歲“抓周”,抓了壹本書,因此取名“鐘書”。他出世那天,恰有人送來壹部《常州先哲叢書》,伯父已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可是周歲有了“鐘書” 這個學名,“仰先”就成為小名,叫作“阿先”。但“先兒”、“先哥”好像“亡兒”、 “亡兄”,“先”字又改為“宣”,他父親仍叫他“阿先”。(他父親把鐘書寫的家信壹張張帖在本子上,有厚厚許多本,親手帖上題簽“先兒家書(壹)(二)(三)……”;我還看到過那些本子和上面貼的信。)伯父去世後,他父親因鐘書愛胡說亂道,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說話的意思。鐘書對我說:“其實我喜歡‘哲良’,又哲又良——我閉上眼睛,還能看到伯伯給我寫在練習簿上的‘哲良’。”這也許因為他思念伯父的緣故。我覺得他確是又哲又良,不過他“癡氣”盎然的胡說亂道,常使他不哲不良——假如淘氣也可算不良。“默存”這個號顯然沒有起克制作用。 伯父“沒出息”,不得父母歡心,原因壹半也在伯母。伯母娘家是江陰富戶,做顏料商發財的,有七八只運貨的大船。鐘書的祖母娘家是石塘灣孫家,官僚地主,壹方之霸。婆媳彼此看不起,也影響了父子的感情。伯父中了秀才回家,進門就挨他父親壹頓打,說是“殺殺他的勢氣”;因為鐘書的祖父雖然有兩個中舉的哥哥,他自己也不過是個秀才。鐘書不到壹歲,祖母就去世了。祖父始終不喜歡大兒子,鐘書也是不得寵的孫子。 鐘書四歲(我紀年都用虛歲,因為鐘書只記得虛歲,而鐘書是陽歷十壹月下旬生的,所以周歲當減壹歲或二歲)由伯父教他識字。伯父是慈母壹般,鐘書成天跟著他。伯父上茶館,聽說書,鐘書都跟去。他父親不便幹涉,又怕慣壞了孩子,只好建議及早把孩子送入小學。鐘書六歲入秦氏小學。現在他看到人家大講“比較文學”,就記起小學裏造句:“狗比貓大,牛比羊大”;有個同學比來比去,只是“狗比狗大,狗比狗小”,挨了老師壹頓罵。他上學不到半年,生了壹場病,伯父舍不得他上學,借此讓他停學在家。他七歲,和比他小半歲的常弟鐘韓同在親戚家的私塾附學,他念《毛詩》,鐘韓念《爾雅》。但附學不便,壹年後他和鐘韓都在家由伯父教。伯父對鐘書的父親和叔父說: “妳們兩兄弟都是我啟蒙的,我還教不了他們?”父親和叔父當然不敢反對。 其實鐘書的父親是由壹位族兄啟蒙的。祖父認為鐘書的父親笨,叔父聰明,而伯父的文筆不頂好。叔父反正聰明,由伯父教也無妨;父親笨,得請壹位文理較好的族兄來教。那位族兄嚴厲得很,鐘書的父親挨了不知多少頓痛打。伯父心疼自己的弟弟,求了祖父,讓兩個弟弟都由他教。鐘書的父親挨了族兄的痛打壹點不抱怨,卻別有領會。他告訴鐘書:“不知怎麽的,有壹天忽然給打得豁然開通了。” 鐘書和鐘韓跟伯父讀書,只在下午上課。他父親和叔父都有職業,家務由伯父經管。每天早上,伯父上茶館喝茶,料理雜務,或和熟人聊天。鐘書總跟著去。伯父化壹個銅板給他買壹個大酥餅吃(據鐘書比給我看,那個酥餅有飯碗口大小,不知是真有那麽大,還是小兒心目中的餅大);又化兩個銅板,向小書鋪子或書攤租壹本小說給他看。家裏的小說只有《西遊記》、《水滸》、《三國演義》等正經小說。鐘書在家裏已開始囫圇吞棗地閱讀這類小說,把“同呆 子”讀如“豈子”,也不知《西遊記》裏的“呆子” 就是豬八戒。鐘書小時候,中藥房賣的草藥每壹味都有兩層紙包裹;壹張白紙,壹張印著藥名和藥性。每服壹付藥可攢下壹疊包藥的紙。這種紙幹凈、吸水,鐘書大約八、九歲左右常用包藥紙來臨摹他伯父藏的《芥子園畫譜》,或印在《唐詩三百首》裏的“詩中之畫”。他為自己想出壹個別號叫“項昂之”——因為他佩服項羽,“昂之”是他想象中項羽的氣概。他在每幅畫上揮筆署上“項昂之”的大名,得意非凡。他大約常有“項昂之”的興趣,只恨不善畫。他曾央求當時在中學讀書的女兒為他臨摹過幾幅有名的西洋淘氣畫,其中壹幅是《魔鬼臨去遺臭圖》(圖名是我杜撰),魔鬼像吹喇叭似的後部撒著氣逃跑,畫很妙。上課畫《許眼變化圖》,央女兒代摹《魔鬼遺臭圖》,想來也都是“癡氣”的表現。 鐘書在他父親的教導下“發憤用功”,其實他讀書還是出於喜好,只似饞嘴佬貪吃美食:食腸很大,不擇精粗,甜鹹雜進。極俗的書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戲曲裏的插科打諢,他不僅且看且笑,還壹再搬演,笑得打跌。精微深奧的哲學、美學、文藝理論等大部著作,他像小兒吃零食那樣吃了又吃,厚厚的書壹本本漸次吃完,詩歌更是他喜好的讀物。重得拿不動的大字典、辭典、百科全書等,他不僅挨著字母逐條細讀,見了新版本,還不嫌其煩地把新條目增補在舊書上。他看書常做些筆記。 我只有壹次見到他苦學。那是在牛津,論文預試得考“版本和校勘”那壹門課,要能辨認十五世紀以來的手稿。他毫無興趣,因此每天讀壹本偵探小說“休養腦筋”, “休養”得睡夢中手舞腳踢,不知是捉拿兇手,還是自己做了兇手和警察打架。結果考試不及格,只好暑假後補考。這件補考的事,《圍城》英譯本《導言》裏也提到。鐘書壹九七九年訪美,該譯本出版家把譯本的《導言》給他過目,他讀到這壹段又驚又笑,想不到調查這麽精密。後來胡誌德(Theodore Huters)君來見,才知道是他向鐘書在牛津時的同窗好友Donald Stuart打聽來的。胡誌德壹九八二年出版的《錢鐘書》裏把這件事卻刪去了。 鐘書的“癡氣”書本裏灌註不下,還洋溢出來。我們在牛津時,他午睡,我臨貼,可是壹個人寫寫字困上來,便睡著了。他醒來見我睡了,就飽醮濃墨,想給我畫個花臉。可是他剛落筆我就醒了。他沒想到我的臉皮比宣紙還吃墨,洗凈墨痕,臉皮像紙壹樣快洗破了,以後他不再惡作劇,只給我畫了壹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鏡和胡子,聊以過癮。回國後他暑假回上海,大熱天女兒熟睡(女兒還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上畫壹個大臉,挨他母親壹頓訓斥,他不敢再畫。淪陷在上海的時候,他多余的“癡氣”往往發泄在叔父的小兒小女、孫兒孫女和自己的女兒阿圓身上。這壹串孩子挨肩兒都相差兩歲,常在壹起玩。有些語言在“不文明”或“臭”的邊緣上,他們很懂事似的註意避忌。鐘書變著法兒,或作手勢,或用切口,誘他們說出來,就賴他們說“壞話”。於是壹群孩子圍著他吵呀,打呀,鬧個沒完。他雖然挨了圍攻,還儼然以勝利者自居。他逗女兒玩,每天臨睡在她被窩裏埋置“地雷”,埋得壹層深入壹層,把大大小小的各種玩具、鏡子、刷子,甚至硯臺或大把的毛筆都埋進去,等女兒驚叫,他就得意大樂。女兒臨睡必定小心搜查壹遍,把被裏的東西壹壹取出。鐘書恨不得把掃帚、畚箕都塞入女兒被窩,博取壹遭意外的勝利。這種玩意兒天天玩也沒多大意思,可是鐘書百玩不厭。 他又對女兒說,《圍城》裏有個醜孩子,就是她。阿圓信以為真,卻也並不計較。他寫了壹個開頭的《百合心》裏,有個女孩子穿壹件紫紅毛衣,鐘書告訴阿圓那是個最討厭的孩子,也就是她。阿圓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鐘書就把稿子每天換個地方藏起來。壹個藏,壹個找,成了捉迷藏式的遊戲。後來連我都不知道稿子藏到那裏去了。 鐘書的“癡氣”也怪別致的。他很認真地跟我說:“假如我們再生壹個孩子,說不定比阿圓好,我們就要喜歡那個孩子了,那我們怎麽對得起阿圓呢。”提倡壹對父母生壹個孩子的理論,還從未講到父母為了用情專壹而只生壹個。 解放後,我們在清華養過壹只很聰明的貓。小貓初次上樹,不敢下來,鐘書設法把它救下。小貓下來後,用爪子輕輕軟軟地在鐘書腕上壹搭,表示感謝。我們常愛引用西方諺語:“地獄裏盡是不知感激的人。”小貓知感,鐘書說它有靈性,特別寶貝。貓兒長大了,半夜和別的貓兒打架。鐘書特備長竹竿壹枝,倚在門口,不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鬧,就急忙從熱被窩裏出來,拿了竹竿,趕出去幫自己的貓兒打架。和我們家那貓兒爭風打架的情敵之壹是緊鄰林徽因女士的寶貝貓,她稱為她壹家人的“愛的焦點”。我常怕鐘書為貓而傷了兩家和氣,引用他自己的話說:“打狗要看主人面,那麽,打貓要看主婦面了!”(《貓》的第壹句),他笑說:“理論總是不實踐的人制定的。” 錢家人常說鐘書“癡人有癡福”。他作為書癡,倒真是有點癡福。供他閱讀的書,好比富人“命中的祿食”那樣豐足,會從各方面源源供應(除了下放期間,他只好“反芻”似的讀讀自己的筆記,和攜帶的字典?/

鐘書上了四年高小,居然也畢業了。鐘韓成績斐然,名列前茅;他只是個癡頭傻腦、沒正經的孩子。伯父在世時,自愧沒出息,深怕“墳上風水”連累了嗣給長房的鐘書。原來他家祖墳下首的壹排排樹高大茂盛,上首的細小萎弱。上首的樹當然就代表長房了。伯父壹次私下化錢向理發店買了好幾斤頭發,叫壹個佃戶陪著,悄悄帶著鐘書同上祖墳去,把頭發埋在上首幾排樹的根旁。他對鐘書說,要叫上首的樹榮盛,“將來妳做大總統。”那時候鐘書才七八歲,還不懂事,不過多少也感覺到那是伯父背著人幹的私心事,所以始終沒向家裏任何別人講過。他講給我聽的時候,語氣中還感念伯父對他的愛護,也驚奇自己居然有心眼為伯父保密。鐘書十四歲和鐘韓同考上蘇州桃塢中學(美國聖公會辦的學校)。父母為他置備了行裝,學費書費之外,還有零用錢。他就和鐘韓同往蘇州上學,他功課都還不錯,只算術不行。

那年他父親到北京清華大學任教,寒假沒回家。鐘書寒假回家沒有嚴父管束,更是快活。他借了大批的《華網書庫》、《紅玫瑰》、《紫蘿蘭》等刊物姿意閱讀。暑假他父親歸途阻塞,到天津改乘輪船,轉輾回家,假期已過了壹半。他父親回家第壹事是命鐘書鐘韓各做壹篇文章;鐘韓的壹篇頗受誇贊,鐘書的壹篇不文不白,用字庸俗,他父親氣得把他痛打壹頓,鐘書忍笑向我形容他當時的窘況:家人都在院子裏乘涼,他壹人還在大廳上,挨了打又痛又羞,嗚嗚地哭。這頓打雖然沒有起“豁然開通”的作用,卻也激起了發奮讀書的誌氣。鐘書從此用功讀書,作文大有進步。他有時不按父親教導的方法作古文,嵌些駢驪,倒也受到父親贊許。他也開始學著作詩,只是並不請教父親。壹九二七年桃塢中學停辦,他和鐘韓同考入美國聖公會辦的無錫鋪仁中學,鐘書就經常有父親管教,常為父親代筆寫信,由口授而代寫,由代寫信而代作文章。鐘書考入清華之前,已不復挨打而是父親得意的兒子了。壹次他代父親為鄉下某大戶作了壹篇墓誌銘。那天午飯時,鐘書的姆媽聽見他父親對他母親稱贊那篇文章,快活得按捺不住,立即去通風報信,當著他伯母對他說:“阿大啊,爹爹稱贊妳呢!說妳文章做得好!”鐘書是第壹次聽到父親稱贊,也和姆媽壹樣高興,所以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商務印書館出版錢穆的壹本書,上有鐘書父親的序文。據鐘書告訴我,那是他代寫的,壹字沒有改動。

我常見鐘書寫客套信從不起草,提筆就寫,八行箋上,幾次擡頭,寫來恰好八行,壹行不多,壹行不少。鐘書說,那都是他父親訓練出來的,他額角上挨了不少“爆栗子”呢。鐘書二十歲伯母去世。那年他考上清華大學,秋季就到北京上學。他父親收藏的“先兒家書”是那時候開始的。他父親身後,鐘書才知道父親把他的每壹封信都貼在本子上珍藏。信寫得非常有趣,對老師、同學都有生動的描寫。可惜鐘書所有的家書(包括寫給我的),都由“回祿君”收集去了。

鐘書在清華的同班同學饒余威壹九六八年在新加坡或臺灣寫了壹篇《清華的回憶》①,有壹節提到鐘書:“同學中我們受錢鐘書的影響最大。他的中英文造詣很深,又精於哲學及心理學,終日博覽中西新舊書籍,最怪的是上課時從不記筆記,只帶壹本和課堂無關的閑書,壹面聽講壹面看自己的書,但是考試時總是第壹,他自己喜歡讀書,也鼓勵別人讀書。……”據鐘書告訴我,他上課也帶筆記本,只是不作筆記,卻在本子上亂畫。現在美國的許振德君和鐘書是同系同班,他最初因鐘書奪去了班上的第壹名,曾想揍他壹頓出氣,因為他和鐘書同學之前,經常是名列第壹的。壹次偶有個個能解決的問題,鐘書向他講解了,他很感激,兩人成了朋友,上課常同坐在最後壹排。許君上課時註意壹女同學,鐘書就在筆記本上畫了壹系列的《許眼變化圖》,在同班同學裏頗為流傳,鐘書曾得意地面給我看。壹年前許君由美國回來,聽鐘書說起《許眼變化圖》還忍個住大笑。 ①《清華大學第五級畢業五十周年紀念冊》(壹九八四年出版)轉載此門,饒君已故。

鐘書小時候,中藥房賣的草藥每壹味都有兩層紙包裹;壹張白紙,壹張印著藥名和藥性。每服壹付藥可攢下壹疊包藥的紙。這種紙幹凈、吸水,鐘書大約八、九歲左右常用包藥紙來臨摹他伯父藏的《芥子園畫譜》,或印在《唐詩三百首》裏的“詩中之畫”。他為自己想出壹個別號叫“項昂之”——因為他佩服項羽,“昂之”是他想象中項羽的氣概。他在每幅畫上揮筆署上“項昂之”的大名,得意非凡。他大約常有“項昂之”的興趣,只恨不善畫。他曾央求當時在中學讀書的女兒為他臨摹過幾幅有名的西洋淘氣畫,其中壹幅是《魔鬼臨去遺臭圖》(圖名是我杜撰),魔鬼像吹喇叭似的後部撒著氣逃跑,畫很妙。上課畫《許眼變化圖》,央女兒代摹《魔鬼遺臭圖》,想來也都是“癡氣”的表現。

鐘書在他父親的教導下“發憤用功”,其實他讀書還是出於喜好,只似饞嘴佬貪吃美食:食腸很大,不擇精粗,甜鹹雜進。極俗的書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戲曲裏的插科打諢,他不僅且看且笑,還壹再搬演,笑得打跌。精微深奧的哲學、美學、文藝理論等大部著作,他像小兒吃零食那樣吃了又吃,厚厚的書壹本本漸次吃完,詩歌更是他喜好的讀物。重得拿不動的大字典、辭典、百科全書等,他不僅挨著字母逐條細讀,見了新版本,還不嫌其煩地把新條目增補在舊書上。他看書常做些筆記。

我只有壹次見到他苦學。那是在牛津,論文預試得考“版本和校勘”那壹門課,要能辨認十五世紀以來的手稿。他毫無興趣,因此每天讀壹本偵探小說“休養腦筋”,“休養”得睡夢中手舞腳踢,不知是捉拿兇手,還是自己做了兇手和警察打架。結果考試不及格,只好暑假後補考。這件補考的事,《圍城》英譯本《導言》裏也提到。鐘書壹九七九年訪美,該譯本出版家把譯本的《導言》給他過目,他讀到這壹段又驚又笑,想不到調查這麽精密。後來胡誌德(Theodore Huters)君來見,才知道是他向鐘書在牛津時的同窗好友Donald Stuart打聽來的。胡誌德壹九八二年出版的《錢鐘書》裏把這件事卻刪去了。

鐘書的“癡氣”書本裏灌註不下,還洋溢出來。我們在牛津時,他午睡,我臨貼,可是壹個人寫寫字困上來,便睡著了。他醒來見我睡了,就飽醮濃墨,想給我畫個花臉。可是他剛落筆我就醒了。他沒想到我的臉皮比宣紙還吃墨,洗凈墨痕,臉皮像紙壹樣快洗破了,以後他不再惡作劇,只給我畫了壹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鏡和胡子,聊以過癮。回國後他暑假回上海,大熱天女兒熟睡(女兒還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上畫壹個大臉,挨他母親壹頓訓斥,他不敢再畫。淪陷在上海的時候,他多余的“癡氣”往往發泄在叔父的小兒小女、孫兒孫女和自己的女兒阿圓身上。這壹串孩子挨肩兒都相差兩歲,常在壹起玩。有些語言在“不文明”或“臭”的邊緣上,他們很懂事似的註意避忌。鐘書變著法兒,或作手勢,或用切口,誘他們說出來,就賴他們說“壞話”。於是壹群孩子圍著他吵呀,打呀,鬧個沒完。他雖然挨了圍攻,還儼然以勝利者自居。他逗女兒玩,每天臨睡在她被窩裏埋置“地雷”,埋得壹層深入壹層,把大大小小的各種玩具、鏡子、刷子,甚至硯臺或大把的毛筆都埋進去,等女兒驚叫,他就得意大樂。女兒臨睡必定小心搜查壹遍,把被裏的東西壹壹取出。鐘書恨不得把掃帚、畚箕都塞入女兒被窩,博取壹遭意外的勝利。這種玩意兒天天玩也沒多大意思,可是鐘書百玩不厭。

他又對女兒說,《圍城》裏有個醜孩子,就是她。阿圓信以為真,卻也並不計較。他寫了壹個開頭的《百合心》裏,有個女孩子穿壹件紫紅毛衣,鐘書告訴阿圓那是個最討厭的孩子,也就是她。阿圓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鐘書就把稿子每天換個地方藏起來。壹個藏,壹個找,成了捉迷藏式的遊戲。後來連我都不知道稿子藏到那裏去了。鐘書的“癡氣”也怪別致的。他很認真地跟我說:“假如我們再生壹個孩子,說不定比阿圓好,我們就要喜歡那個孩子了,那我們怎麽對得起阿圓呢。”提倡壹對父母生壹個孩子的理論,還從未講到父母為了用情專壹而只生壹個。

解放後,我們在清華養過壹只很聰明的貓。小貓初次上樹,不敢下來,鐘書設法把它救下。小貓下來後,用爪子輕輕軟軟地在鐘書腕上壹搭,表示感謝。我們常愛引用西方諺語:“地獄裏盡是不知感激的人。”小貓知感,鐘書說它有靈性,特別寶貝。貓兒長大了,半夜和別的貓兒打架。鐘書特備長竹竿壹枝,倚在門口,不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鬧,就急忙從熱被窩裏出來,拿了竹竿,趕出去幫自己的貓兒打架。和我們家那貓兒爭風打架的情敵之壹是緊鄰林徽因女士的寶貝貓,她稱為她壹家人的“愛的焦點”。我常怕鐘書為貓而傷了兩家和氣,引用他自己的話說:“打狗要看主人面,那麽,打貓要看主婦面了!”(《貓》的第壹句),他笑說:“理論總是不實踐的人制定的。”

錢家人常說鐘書“癡人有癡福”。他作為書癡,倒真是有點癡福。供他閱讀的書,好比富人“命中的祿食”那樣豐足,會從各方面源源供應(除了下放期間,他只好“反芻”似的讀讀自己的筆記,和攜帶的字典)。新書總會從意外的途徑到他手裏。他只要有書可讀,別無營求。這又是家人所謂“癡氣”的另壹表現。鐘書和我父親詩文上有同好,有許多***同的語言。鐘書常和我父親說些精致典雅的淘氣話,相與笑樂_壹次我父親問我:“鐘書常那麽高興嗎?”“高興”也正是錢家所謂“癡氣”的表現。

我認為《管錐編》、《談藝錄》的作者是個好學深思的鐘書,《槐聚詩存》的作者是個“憂世傷生”的鐘書,《圍城》的作者呢,就是個“癡氣”旺盛的鐘書。我們倆日常相處,他常愛說些癡話,說些傻話,然後再加上創造,加上聯想,加上誇張,我常能從中體味到《圍城》的筆法。我覺得《圍城》裏的人物和情節,都憑他那股子癡氣,呵成了真人實事。可是他畢竟不是個不知世事的癡人,也畢竟不是對社會現象漠不關心,所以小說裏各個細節雖然令人捧腹大笑,全書的氣氛,正如小說結尾所說:“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傷感,深於壹切語言、壹切啼笑”,令人回腸蕩氣。

鐘書寫完了《圍城》,“癡氣”依然旺盛,但是沒有體現為第二部小說。壹九五七年春,“大鳴大放”正值高潮,他的《宋詩選註》剛脫稿,因父病到湖北省親,路上寫了《赴鄂道中》五首絕句,現在引錄三首:“晨書瞑寫細評論,詩律傷嚴敢市恩。碧海掣鯨閑此手,祗教疏鑿別清渾。”“奕棋轉燭事多端,飲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應褪凈,夜來無夢過邯鄲。”“駐車清曠小徘徊,隱隱遙空蹍薄雷。脫葉猶飛風不定,啼鳩忽噤雨將來。”後兩首寄寓他對當時情形的感受,前壹首專指《宋詩選註》而說,點化杜甫和元好問的名句(“或看悲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據我了解,他自信還有寫作之才,卻只能從事研究或評論工作,從此不但口“噤”,而且不興此念了。《圍城》重印後,我問他想不想再寫小說。他說:“興致也許還有,才氣已與年俱減。要想寫作而沒有可能,那只會有遺恨;有條件寫作而寫出來的不成東西,那就只有後悔了。遺恨裏還有哄騙自己的余地,後悔是妳所學的西班牙語裏所謂‘面對真理的時刻’,使不得壹點兒自我哄騙、開脫、或寬容的,味道不好受。我寧恨毋悔。”這幾句話也許可作《圍城》《重印前記》的箋註吧。

我自己覺得年紀老了;有些事,除了我們倆,沒有別人知道。我要乘我們夫婦都健在,壹壹記下。如有錯誤,他可以指出,我可以改正。《圍城》裏寫的全是捏造,我所記的卻全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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