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傳說蝙蝠是老鼠吃了巴豆以後變的,所以名字難免鼠來鼠去。因為蝙蝠夜裏飛,又叫
它“夜燕”。蝙蝠停飛時候,翅膀伏下來,所以又叫“伏翼”或“服翼”。
蝙蝠的造形,不討人喜歡。雖然除了“吸血蝙蝠”(Vampire)外,蝙蝠吃害蟲,對人
未嘗沒好處,但中國人外國人都不喜歡它。中國人除了用做“五福(蝠)臨門”的圖案外,
總是把它抓來當藥吃,用這種東西治壹種怪病--“小兒驚癇”。方法是把蝙蝠煮了,做出
“小兒慢驚返魂丹”,《醫學集成》裏說“小兒驚癇,用入蜇蝙蝠”和藥,《聖惠方》裏說
“小兒慢驚返魂丹,治小兒慢驚及天吊(引右壹豎到中間)夜啼,用蝙蝠”和藥。妙用就在
此。
這種治小孩子夜裏哭鬧的妙用,老祖宗意猶未足,老祖宗看到蝙蝠夜裏飛來飛去,通行
無阻,深信這種小東西壹定眼力奇佳,若把蝙蝠化為藥材,壹定可以有益於人的眼力,這種
“以眼還眼”的思想模型,是中國“物之生克哲學”的重要基礎。“物之生克哲學”的特色
是:甲物的特性,可以代換到有對應關系的乙物身上。比如說:殺狗的,狗就追他(“屠狗
者,狗逐之”);殺牛的,牛就頂他(“屠牛者,牛觸之”),為什麽?因為“物類相
感”。“物類相感”的極致,就被打“大可用藥”的主意。於是,看到啄木鳥的“牙”那麽
行,中國人就相信吃啄木鳥可以治牙病;看到牛鹿之類的生殖器那麽行,就相信吃它們的
“鞭”可以壯陽。同理類推,看到蝙蝠夜裏飛得又快又不撞墻,就相信蝙蝠的屎大有營養。
於是蝙蝠的大便,便變成中藥的“夜明砂”,給眼睛不好的人大服特服,希望能從別人的排
泄裏,大開眼界,愈我光明。
中國人的眼力真可憐!中國人把那麽多的希望寄托在蝙蝠身上,竟不知蝙蝠的視覺,本
是壹塌糊塗的。蝙蝠可以蒙住眼睛,仍舊照飛不誤,蝙蝠是靠雷達式的耳朵和皮膚感覺飛行
的。這種情形,洋鬼子看得仔細得多。十七世紀的英文裏,形容人的眼力不行,就說“像中
午的蝙蝠壹樣瞎”(asblindabatatnoon);後來發現不止中午才瞎,就改為“像蝙蝠壹樣
瞎”(blindasabat)。在洋鬼子眼中,他們也錯把蝙蝠當成老鼠壹類而叫做“飛鼠”
(flittermouse),但他們絕不發生“物之生克哲學”而將蝙蝠屎當眼藥。他們觀察入微,
所以可以少吃大便。
在蝙蝠身上,中國文化表現觀察力的粗疏,還可以進壹步討論。我舉壹篇古文做例子。
七步成詩,說“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曹植,曾寫過壹篇《蝙蝠賦》。曹植不喜歡蝙
蝠,他在這篇賦裏,把蝙蝠醜八怪罵了又罵,他壹開始就感嘆:“籲!何奸氣生茲蝙蝠!”
(翻成新詩人的表達法,就是:“天啊!什麽樣的奸邪之氣,才生出妳這種壞東西來
啊!”)曹植接著表示,蝙蝠雖然能飛,可是長得不像鳥,所以“不容毛群,斥逐羽族”,
被愛惜羽毛的鳥類給趕出來。《蝙蝠賦》寫到這裏,觀察得都別有天地,但到最後,說蝙蝠
“巢不哺轂(車為壹鳥,我猜通繁體谷字?),空不乳子”,卻觀察得大錯特錯。曹植不知
道:蝙蝠不是別的,正是大名鼎鼎的哺乳動物啊!
蝙蝠是唯壹能飛的哺乳動物,它在動物學上屬於“哺乳綱”的翼手類,但它能飛的特性
又酷似“鳥綱”中的飛禽,這種“兩頭都像”的模樣,使蝙蝠進了西方的寓言。《伊索寓
言》裏有壹則《蝙蝠和黃鼠狼》,記壹只蝙蝠掉到地上,被黃鼠狼逮到,蝙蝠大叫饒命,黃
鼠狼說本狐仙可饒妳,但是本狐仙恨鳥,妳是鳥,故不饒。蝙蝠力辯自己不是鳥,而是老
鼠,最後被放掉了;不久它又掉到地上,被另壹只恨老鼠的黃鼠狼逮到,歷史又重演,不過
它這次力辯自己是鳥,不是老鼠,最後又被放掉了。另壹則寓言是《鳥獸和蝙蝠》,記鳥獸
雙方大戰,互有勝負,蝙蝠依違其間,老是投靠在勝利者的壹方,向鳥說它是鳥,向獸說它
是獸。最後鳥獸雙方議和,真相穿幫了,不但“不容毛群,斥逐羽族”,而且“不容獸群,
斥逐哺乳類之族”了,從此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活動,只好晝伏夜出了。
上面這兩則寓言,主題都是寫蝙蝠的騎墻性格,跟《蝙蝠賦》比起來,那位西方被壓迫
的奴隸--伊索,的確比我們東方這位被迫害的文豪--曹植,觀察得高竿,觀察得深刻。
伊索把蝙蝠擬人化,使我們古往今來,能借用這種觀點,去認識另壹種變相能飛的哺乳類-
-人類,而對此道人物,有所卑視與警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