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沒能成行，但接下來的幾天我都無法平靜。哥哥最後的離去總是閃現在我的眼前，甚至在他的夢裏，都有他生活的點點滴滴，讓我不禁想起他短暫的壹生，當然也僅限於我所知道的壹切。
哥哥比我大六歲，但這六年讓我們無法壹起成長。這樣造成的年齡差距，讓我終究無法進入他的世界，無法很好的了解他。
從我稍微懂事開始，他就已經變成了十六七歲的大男孩。那時候他很活躍，總喜歡跳。他愛村裏同齡的晚輩勝過摔跤和力氣，整天想著去外面的世界，卻對父母壹直寄予他的讀書的希望有點不屑壹顧。
雖然他的爸爸媽媽百般叮囑，卻沒能困住他那顆將要遠行的心。
我記得那天是星期天。他本應回到五公裏外的學校，但他在太陽即將落山時回到了家。他走進屋子，把書包放在炕上。沒等父親坐在炕上抽著煙問問題，他就直接說道，“我不去上學了。我準備跟舅舅去山西打工。”此話壹出，整個山洞立刻陷入了可怕的沈默。我驚訝地看著這壹切的寂靜:我看見他站在炕沿上，直起身子，露出壹副面對危險無所畏懼的樣子；父親皺著眉頭，嘴裏叼著煙鬥的煙嘴不停地吸著，心中的憤怒在明暗的煙火中化作白煙。母親甚至低下頭，坐在火爐旁的小凳子上，流露出困惑。終於，父親打破了沈默。他敲掉炕沿上的煙草灰，慢吞吞地說:“不上就不上，但妳要記住，這是妳自己的選擇。別怪我不給妳提供學校。”就這樣，他做出了壹個他當時認為非常正確而我認為絕對錯誤的選擇。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選擇，他的人生才逐漸走向了可悲的境地。在後來的生活中，他雖然沒有明確表示對當初選擇的後悔，但他確實感嘆過，如果繼續上學，也許會有壹個好的未來。
好像當時他去的地方是山西臨汾。他叔叔當時是壹家鋼鐵廠的工人，他也去那家鋼鐵廠當學徒。後來鋼廠倒閉，他和叔叔在壹家私人鋁礦當礦工。總之他在山西待了五六年。這期間他基本自給自足，只是家裏急需時偶爾會匯點錢，但不會太多。我還記得我媽經常抱怨他不顧家。父親也沒在意，只說沒打算靠他。他只希望自己能在外面慢慢成熟，最好能帶個媳婦回來。
但我記得2002年夏天，他突然回家，帶回了壹臺嶄新的海信彩電和壹臺DVD放映機。那時，村子裏幾乎沒有彩電。他的行為真的給家裏帶來了很大的榮耀，他為此驕傲了很久。我還記得當時有壹家電視臺(我真的不記得是哪家電視臺了)。)下午放的是瓊瑤的《情深雨露》，於是每天下午，山洞裏都擠滿了人，看著Ku魁奇、趙薇、林心如、蘇有朋在那種殘酷而復雜的情感中掙紮。這種現象壹直持續到電視劇結束。後來，他買了很多光盤，包括各種香港動作片，尤其是周瑞發制作的電影。(他非常喜歡周瑞發，所以他了解到電影中的馬克經常叼著牙簽在城市裏遊行。).他的這壹舉動讓我對他心存感激，因為我可以靠他的威望讓自己驕傲，也可以通過他帶回來的電視更多地了解外面的世界。那年他沒有再出去，對我來說是壹件非常好的事情，因為他讓我的零花錢從每周兩塊錢增加到了十塊錢。
不知道為什麽，在他大概二十四五歲的某壹年，他的黑發迅速脫落，讓他很受打擊。他非常關心這種外部變化對他生活的影響。他壹直在努力尋找各種可能的治療方法，直到生命的最後壹刻。我還記得他和病魔鬥爭的時候，有壹天他照鏡子說:“病沒好，頭發掉了好多。”我們也慶幸這可能是個好兆頭，但是新長出的頭發沒長出來，他卻壹去不復返了。
就是那幾年，他開始變得很頹廢，揮金如土，過著沒有今天的生活，開始酗酒，所以經常和家人發生矛盾。他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當初決定闖蕩社會時的豪言壯語，對生活也完全沒有規劃，仿佛從此要渾渾噩噩地過完壹生。這期間，他還在四處流浪。首先，他學會了和別人壹起開車。在他拿到駕照後不到兩年的時間裏，他厭倦了開車，於是他學會了制作鋼結構，但最終壹無所獲。
直到他父親去世，他才終於看起來成熟了，決定開車，並向我媽和我保證，他以後會對這個家負責，賺點錢來養活這個爛家。然而，他之前的酗酒給他帶來了可怕的後果。就在父親去世壹年後，他被確診為肝癌晚期。
他死後，我想，如果他能對生活有耐心，堅持壹件事，他的人生就不會那麽慘淡，說不定他甚至可以成為壹個詩人。記得他剛開始工作的頭幾年，每次年底回家，包裏都有壹個筆記本。裏面寫了很多東西。有壹次我打開壹看，發現他其實是在寫詩，有近體詩，也有古詩。其中大部分是絕句。當時雖然不知道有沒有藝術價值，但因為還押韻，還是很好讀的。
未來可以規劃，但安排過去已經來不及了。我可以在這裏承擔他的人生，但面對每個人的人生道路都是自己選擇的事實，我只能以旁觀者的身份感嘆，所以路上遇到的壹切好的壞的都只是自己的責任。
他走後，我試圖定義他的人生，卻無從下手。也許生命是未定義的。他的壹生，平凡而平凡，並沒有因為短暫而顯得與眾不同——他沒有像流星壹樣驚鴻壹瞥。如果非要說什麽的話，那就是他活著的時候承受了比壹般人更多的內心痛苦。
盡管他活到35歲，但他從未結婚。他不是獨身主義者。相反，他有過幾次感情經歷，但都以失敗告終。除了貧窮，剩下的可能就是他缺乏堅定的人生信念。
他的感情經歷我不是很清楚。我只記得他曾經帶回家壹個女孩，壹個高個的女孩。我不記得她是不是有壹張瓜子臉，但那雙飄忽的眼睛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她壹進家門，就迅速掃視了房間裏所有的人和事，然後她的臉色立刻變得暗淡下來。他當時很激動，壹直念叨著要結婚，趕緊準備結婚的“三金”(金戒指、金項鏈、耳環)。但不久後的壹天，他壹個人回到家，悶悶不樂，坐在凳子上只是抽煙，別人問都不理他。幾天後，他把準備結婚的東西都換成了飲料，倒進了肚子裏。那年他27歲。然後，在父親去世的那壹年，他又帶回了壹個女孩，個子不高，微胖，豐滿的鵝蛋臉略顯孤傲，表情中自然夾雜著柔弱與剛強，典型的關中女性性格。他照顧她，最後她什麽都不欠他。雖然他們沒有結婚，但在他最後的日子裏，她壹直陪在他身邊，直到他下葬。
我以為他的感情歷程也就那樣，但我顯然低估了他的魅力。在安排他的葬禮時，兩個女人吸引了最多的註意力。他們衣著時髦，面容姣好，但極其悲傷。從頭到尾，他們站在他的靈前，撕心裂肺。我以為是他同學的朋友，但是不可思議，因為他們的悲痛明顯比別人強烈很多。後來我媽告訴我，兩個人都和他有過感情糾葛，但都是因為當時家人的反對而結束的，其中壹個應該是他的初戀。這些事情發生在他25歲左右。於是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那些年他變得頹廢了——這個世界上最容易心灰意冷的就是愛情的分手。
說起內心的煎熬，那種等死的滋味是難以忍受的。我真的看到了兩個在死亡陰影中掙紮的人是如何度過余生的。壹個是我父親，另壹個是他。畢竟當時父親年紀大了，兩個孩子也成年了，他的後顧之憂也少了。但是他不壹樣，他還年輕，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去做。他的不情願可想而知。
重病期間，他和我談過生死。
放假那天，我去看他，把準備好的生活費給他。他羞澀的收下了錢，堅持要留我吃飯。他把之前準備好的兩個菜從鍋裏拿出來，把為我準備好的兩瓶啤酒放在我面前，不停地催我動筷子。壹切都是他安排的，所以他坐在餐桌旁，開始和我聊天。先說點其他的，然後互相討論壹些網上找的偏方，但是他突然把話題轉到了生死的問題上(那時候我從來不在他面前談生死，他開始談的時候我也挺驚訝的。)。他說:“我以前從未想過死亡，但我從不害怕。直到父親去世，我才真正開始思考，但我仍然沒有那種恐懼。妳知道，我壹直都比較灑脫。但是當真的輪到我的時候……”然後我打斷他說:“別瞎說。”他笑了笑，舉手示意我繼續聽，然後繼續說:“真的輪到我的時候，我真的很害怕。我突然變得非常擔心我死後該怎麽辦。如果我死了，我會變成什麽樣子？”妳覺得我會變成孤魂野鬼嗎？”說到這裏，他沖我扮了個鬼臉，讓我尷尬了壹會兒，不知道該怎麽回應他。沈默了壹會，我說:“不要妄想壹天，聽醫生的話，放心，調整心態。人們經常在電視上報道，許多重病患者因為心態好而康復了。”他苦笑了壹下，沈默了壹會兒，然後突然開始抽泣，說，“但是我情不自禁，我情不自禁地朝哪個方向思考..."
在他最後的日子裏，因為生病，他無法工作，只能在租來的房子裏煎熬壹天。他沒事就開始寫詩，還寄了壹些給我。他寫的東西還是不怎麽文藝，但字裏行間透露出來的絕望和不甘是顯而易見的，足以表達他內心的煎熬。
這些話也許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詩，但經過壹個文化水平不高的人在絕望中反復斟酌，卻顯得彌足珍貴。妳可以想象，壹個等待絕望的人，憂傷地倚在窗前，看著寒冷的夜晚，在清冷的月光下，伴隨著無助和悲痛，耐心地琢磨著壹句可以表達他內心的話。這是什麽圖？
舍不得，絕望，後悔，解脫，沒有什麽能阻擋他最後的離開。那天好像沒什麽特別的，但是我媽打電話說他來不了了，我趕緊去醫院。此時他已陷入昏迷，在親友的幫助下，急忙將其帶回老家，回到父親去世的山洞。回到家，他還在昏迷中，呼吸著半夜的冷空氣。壹直持續到淩晨3點40分的時候，他帶著母親歇斯底裏的哭喊，帶著自己所有的喜怒哀樂，沖向極樂(他離開的那壹瞬間沒有那麽簡單，當時的場景太讓人不安了，不忍心再表現出來。)。那壹刻，我站在他面前。
他走的時候沒有跟我說壹句話，甚至在彌留之際，也沒有提起我。也許他仍然不喜歡我對他的誤解。我壹直覺得他沒有樹立好哥哥的榜樣，沒有盡到大哥哥的責任。我討厭他的放肆行為，不喜歡他的自暴自棄，更不能容忍他任性的世界。我壹直認為，作為壹個山裏窮人家的孩子，妳沒有資格任性妄為，更不用說放棄了自己。妳需要的是不斷努力改變命運，然後帶領全家走向幸福，這不僅關系到生活狀態的改變，也關系到這個家庭未來在世界上的尊嚴。但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我已經原諒了他。作為個人，他有權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他有權利在這短暫的生命中為自己而活。哪怕他的生命再長，也要為自己而活，不管他對家庭有沒有貢獻，因為只要他在，他的家庭就還是完整的。
總的來說，我和他的關系還是很融洽的。畢竟血濃於水。2013年春天，我被相戀六年的女友背叛了。我很沮喪，幾乎對生活失去了信心。他知道後，就開始忙起來，不斷找我出去和我說說話，到處給我介紹人，當時他病重。這時候我才發現，他對我的關心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又找到女朋友後，他神秘兮兮的跟我說，以後少給他錢，不要跟女朋友說他的病。我知道他是怕我的感情因為他的病再次受挫。為了見未來的嫂子，他想了很久，終於有壹天按照他的要求實施了。那天，我約了女朋友(也就是我現在的老婆)。)，和他壹起來到街上，我去找我女朋友，他隔著壹定距離跟著我，把自己當陌生人。他說最好不讓別人看到他的病，他可以見見他未來的嫂子。事後，他很負責任地說，這個女孩可靠，可以跟我走。而事情的發展正如預測的那樣，我們最終走向了婚姻，可惜他沒有看到。也許正是那種緣分，讓他未來的嫂子在他去世後，不顧陰雨天氣，在100多公裏的泥濘山路上幾次迷路，趕到他的家鄉為他送行。這也是對他善意評價的壹個很好的回報。
我曾經認為他的人生是絕對的失敗，這種失敗絕對是因為他選擇了錯誤的人生道路。但是慢慢的，我推翻了這個想法，因為我無法定義什麽樣的人生才是成功的。位高權重可以用成功來形容嗎？有錢就是成功？還是名利雙收才是成功？紫蘇的《千赤壁賦》說得好，“滄海壹粟，寄蜉蝣於天地。悼我壹生壹刻，羨長江無限。”人的生命在整個宇宙和時間裏，就像茫茫世界裏的蜉蝣，小到海裏的壹粒栗米。我們的生命只有短暫的壹瞬，即使是長江的滔滔江水也不及曹的蓋世英雄。“現在安全了”？人“必從其變者觀之，天地卻須臾不可見”，從其變者觀之，物我無窮。所以，人生最重要的是活在當下，“江上清風，山中明月，耳聽目染”。所以似乎人生不能算是成功，所以沒有失敗。
寫到最後，我忍不住打開了我收藏的關於他的照片，都是在他最後壹年拍的。他在關中和上壹任女友玩，畫面中沒有焦慮。每張照片都是微笑和熱情的，那絕不是假的，因為通過照片我能感覺到快樂是發自內心的。
於是我就想，既然我已經這麽幸福了，哪裏還能說他的人生暗淡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