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金瓶梅》寫市井,《紅樓夢》寫貴族,沒有誰比誰更真實、更現實。二者可比的是人的生活層面和人生的精神境界。
《紅樓夢》寫貴族:元春省親,秦可卿的豪華葬禮,富貴之流;詩酒花蟹,詩情畫意;還有鳥金呢,鳧靨裘,琉璃世界的白雪紅梅......,這樣的生活,離我們已經很遙遠了,盡管今天的古琴、茶葉、漢服和昆曲,各自復蘇!
《金瓶梅》寫的是市井生活:小販走街串巷,妻妾爭鬥,西門慶公子做官,酒後偷情尋花問柳,兄弟拍馬溜須打秋風......,人心世情,古今如此。市井人物的焦慮、軟弱、迷茫、貪婪等等,我們也都有。
西門慶的女人都穿什麽?
老板娘武玉娘 "穿大紅五彩錦滿地,百獸朝麒麟緞透袍袖,腰間束金嵌寶石鬧妝,頭上寶髻若隱若現,鳳釵雙插,珠翠堆砌,胸前繡著掛金,頸牌錯落有致,裙邊禁步明珠......"這是《金瓶梅詞話》第四十三回,吳月娘看喬五太太的打扮,披頭散發,走路都有金聲。
西門慶的小妾們夏天穿的是 "白銀條紗衫,密色紗挑線穿花鳳縷金拖泥裙"。李惠兒是大紅燒布比甲,金蓮是銀紅比甲,都用羊皮金鑲邊,妝花畫眉。
此書詞句比之繡像更喜描寫衣飾、輕裙:插黃廣紬挑繡,鵝黃縷金挑線,翠蘭遍金,藍織金,黛綠緞,藍緞紅羅,大紅金枝綠葉百花拖泥,五色線捏羊皮紙挑金油,鵝黃銀條紗。.....
大紅大綠,都是高飽和度的色彩,每壹個褶皺都張揚著欲望。
《金瓶梅》的背景是宋代,其實寫的是明代。當時,由於漕運發達,貿易往來頻繁,碼頭成了小城鎮。西門慶居住的清河就靠近臨清碼頭。商品經濟割斷了與土地的聯系,不再 "在田不遊",人人都是商人。
這是壹個全新的世界。人們迷茫了,欲望高漲了,人人都是冒險家,躁動不安了--
王茂為了賺錢不擇手段,宋惠蓮要梳銀鬏,王六兒要改頭換面,
王茂為了賺錢不擇手段,宋惠蓮要梳銀鬏,王六兒要改頭換面。髻,王六兒要換新房,潘金蓮惦記著李白的皮襖,李知縣黃四向西門慶借高利貸,應伯爵忙著當中間人,連薛姨媽都算計著騙吳月娘的銀子......
西門慶是其中最冒險的壹個。他先是只開生藥鋪,娶了富孀孟玉樓和李白,發了財,開了綢緞莊、絨線鋪和當鋪,結識了東京蔡太師,當上了副使。有錢就有權,有權就更有錢,於是修祖墳、買房子、做衣服、泡妞,馬不停蹄。
西門慶是商界的驕子,時代的寵兒。
身為清河縣首富,功成名就不回鄉,豈不錦衣夜行?有錢能使鬼推磨,西門慶當然不缺轎子,結拜兄弟該算的,總是適時地嘖嘖稱贊。
剛當了官的西門慶,花70兩銀子從王昭玄那裏買了壹條犀角帶,應伯爵贊道:這帶寬大,是水犀角不是幹犀角,滿京城用銀子也買不到!
劉公公送了幾盆菊花,應伯爵偏認花盆,是官窯雙帶鄧槳壺,高檔貨。
有了見多識廣的應伯爵,西門慶的幸福感爆棚。所謂幸福,不僅源於我比妳有錢,更源於這是同班同學卻 "我有妳無 "的鶴立雞群。所以,但凡有木樨蓮子酒、糟鰣魚、衣梅這些稀罕物,西門慶都是留給伯爵的。
黑道喜歡炫耀自己的消費,不光是西門慶,凡是能往上爬的,都爭先恐後地炫耀。
潘金蓮或武大老婆,穿的是 "毛青布衫大袖,短襯湘裙磨綾"。到了西門慶家,有壹個大紅遍地金比甲銀比?包子。元宵節到獅子街看花燈,故意露出遍體金黃的襖袖,探出身子弄得高高的,露出手裏的六枚金鐙環。
王六兒未與西門慶勾肩搭背,穿的是 "紫綾襖兒玄色緞金比甲,老鴉緞羊皮金雲頭鞋",顏色暗淡,沒有首飾。後來,銀?髻、藍箍、鵝黃裙,壹應俱全,戴著金絲丁香耳環,每個細胞都在尖叫:我有錢!
相比之下,宋慧蓮是失敗的。西門慶用壹襲翠藍、四季花喜緞勾引她。她頭上的珠箍、金燈籠墜子黃烘烘的。衣下是紅通通的褲子,三四袖香茶香鬥,壹天花兩三塊錢買花買瓜。
可是她自殺了,那個讓她終生難忘的銀饅頭卻沒有戴上。
發髻是明代婦女束發之用,用料分等級:貧者是發辮,富者是銀?髻,李惠兒的最貴,是壹個頂重九兩金?最貴的是壹個重九兩的金饅頭。
《金瓶梅》中最頂級的奢侈品是李瓶兒的皮襖。
第四十六回,武月娘帶著眾姬妾到武大招子家做客,天冷了,她讓小廝回去拿壹件皮襖,潘金蓮沒有。月娘說,還有別人當皮襖的,金蓮要強,嫌棄是當貨的,像黃狗皮,穿來讓人笑話。
李白死後,潘金蓮送給西門慶壹瓶皮襖:"用兩只大紅遍金鶴袖,襯著白綾襖穿,也做妳老婆壹件"。
西門慶說:這件皮襖值六十兩銀子,妳穿上是要搖擺的。
60兩銀子,換成現在的人民幣,保守估計也得50萬,類似於東北三寶中的貂皮吧。白富美李碧兒死後,皮襖被潘金蓮穿在身上,收藏的100顆西洋珠子和幾盒細軟,也成了武玉娘的囊中之物。可惜無人能看透。
在《金瓶梅》中,每個人都只能把握現在,沒有明天;只有欲望,無暇顧及其他:吃的是雞鴨魚肉,疊碗疊盤;穿的是大紅大綠,珠翠滿頭;欲望如風如塵,漫天飛舞。
到了《紅樓夢》,進了榮國府,不要說西門慶,就是明代出身江南巨族的文人張岱也要斂聲屏氣。
作為 "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賈府已有百年歷史,寶玉是第四代,自有壹番富貴氣象。
經歷過繁華生活的曹雪芹,寫起貴族的日常生活來,信心十足。
賈母有壹紅木雕花,嵌有大紅紗透花草詩珞,是姑蘇惠娘的手作,屬於私人定制,非賣品。惠娘去世早,繡品更是罕見,被稱為 "惠紋",世間僅有少數官宦人家收藏。這是西門慶花多少錢也買不到的真正奢侈品。
還有 "軟煙羅",連王熙鳳都沒見過,據她說比現在用的內造的都好。賈母說:原來糊窗屜的,遠看如煙,所以叫 "軟煙羅"。雨色、秋香、松青、銀紅。然後吩咐鳳姐,拿銀紅的,給黛玉糊窗子,用外面的竹子好看;綠的給劉姥姥,其余的帳子,給丫鬟們做底衫,省得發黴。
與奢侈品打交道,分量卻很輕,堪比把 "愛馬仕 "當雜貨包。
而賈母給寶玉的鳥金毛,給寶琴的鳧靨毛,壹個是孔雀毛,壹個是鴨毛。寶玉不小心把雀金裘燒了壹個洞,全京城的裁縫都補不好,還是晴雯手巧,熬了壹夜,用界線補好了。
《紅樓夢》中衣著最華貴的是王熙鳳。
大紅配翡翠,也很艷麗,但 "彩繡燦爛,恍若神仙",不俗。因為彩雕絲銀鼠外罩的外衣,是石青。石青色微絳黑,配以紅玉,成就了 "暖風",不浮誇。若是吳玉娘,必是香或藍,似染坊。
劉姥姥第壹次見到王熙鳳,她穿著桃花襖、紅縐銀鼠皮裙、石綠披風,微露衣角的桃花和紅,溫婉而高貴。
黛玉穿了什麽?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她穿的是 "捏金挖雲紅香羊皮靴子,蓋著大紅羽紗面白狐鶴氅,束著青金閃翠雙環四合如意絳,頭戴雪帽。"
姐妹倆都穿著同色的大紅猩猩氈和羽緞披風,背景是皚皚白雪,格外鮮艷美麗。
這是大觀園裏最美的壹組。
《紅樓夢》四十回後,作者續寫《紅樓夢》,卻讓黛玉換上了 "月白繡花小裘襖,外加銀鼠肩;頭上挽了慣常的雲髻,簪上壹支赤金匾簪,沒有花。腰以下系著楊妃彩繡錦裙"。小家子氣也罷了,竟然還有 "金瓶梅 "的市井氣。黛玉還吃了應伯爵看都看不下去的五香大菜!居然還有人說《後四十回》是曹公寫的!
黛玉剛進榮國府,王夫人就帶她去見賈政,壹路迤邐來到東廊三間小房--炕上壹張炕桌,桌上磊著書籍茶具,半舊的青緞靠背坐墊。旁邊壹溜三把椅子,也是半舊的彈墨椅袱上的。
為什麽是半舊?有人說,這是賈家透露出的 "來世之光",壹切從簡。卻不知,"半舊",恰到好處又溫馨,像寶釵穿的 "蜜色棉襖,玫紫雙色金銀鼠肩褂,蔥黃綾裙",都是半新不舊,是低調的奢華。
這是內斂的美學,是歲月的積澱,屬於老錢(貴族)。只有富貴人家,才會滿身logo,處處出新,散發出耀眼的賊光。
能寫出這樣的景象,壹定是見證過繁華歲月,知道什麽叫真正的貴族,什麽叫體面。
儒學大師牟宗三先生說:"貴族有它那麽高尚的道德和智慧"。平心而論,貴族在文化、審美、道德等方面往往代表著時代的高峰。
中國的貴族不多,寫貴族的作品更少。世說新語》上、中卷有 "德、言、政、文、方、雅、知鑒、賞譽、品藻、規矩、介武、春暉、皓首 "等標題,書中的名士都出身世家,這些文字,其實就是貴族的品質、貴族的道德、貴族的審美。
《紅樓夢》是唯壹壹部全方位描寫貴族生活的小說--從飲食到禮儀,從禮儀到文化,從文化到審美。黛玉進了賈府,處處小心,這不是城府,是教養。
寶玉騎馬出門,到了賈政書房門口,即使家人說主人不在,也堅持下馬,這也是教養。
很多人不喜歡賈政,但曹雪芹公說他:"為人謙和寬厚,不膏輕薄侍流"。此話不假。賈政聽說金釧跳井,十分震驚:我家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自祖上以來,都是 "寬厚溫柔待下人"。"若被外人知道,老祖宗的顏面何存!"
比起賈赦,賈政更努力用寬厚、精細和責任來支撐自己的家庭,結果如何,不是他能決定的。小時候讀《紅樓夢》,關註寶黛愛情,隨著年齡的增長,才明白賈政臉上的嚴肅和他所捍衛的榮辱觀。
很多人說《紅樓夢》"反封建",卻忽略了曹雪芹所珍視的美是建立在家族地位之上的。有元妃省親,有省親別墅,有大觀園;有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有 "金陵十二釵 "之《紅樓夢》。西門慶的世界裏不會有豐富、精致、高雅的文化和審美,劉姥姥的世界裏也很難有。沒有適宜的土壤,就沒有大觀園。沒有合適的土壤,就沒有大觀園。
娛樂、詩意和審美,是大觀園的價值和意義所在--黛玉葬花,寶玉悼亡;湘雲醉酒,湘靈學詩;"秋爽齋偶結海棠社"、"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凹晶堂聯詩悲寂寞"...... 人,能夠詩意地生活。
只有大觀園,才能安放這些無用而美麗的靈魂。
有人說,寶玉和西門慶其實是壹樣的。只是西門慶想在肉體上占有更多的女人,而寶玉是精神上的占有。
同樣是欲望,壹個是 "皮淫",想淫盡天下美女;壹個是 "意淫",甘願在美女面前俯首稱臣,這才是真正的理解和謙卑。
《紅樓夢》是 "通俗小說",是言情小說,是唯美的、小資的情調。寶玉和黛玉生活在貴族的世界裏,有欲望,也有自由意誌,還有高貴的意識和靈魂。
而《金瓶梅》寫的是人心,寫的是欲望,寫的是沈重的肉體。在《金瓶梅》的世界裏,每個人都只有壹口飯,壹身衣,只有酒色財氣,每個人都像暴君手下的臣民,盲生盲死,從不認真打量自己和這個世界。教養與體面,何在?
從西門慶到賈寶玉,從潘金蓮到王熙鳳、林黛玉,從宋慧蓮到晴雯,無不如此。曹雪芹點石成金。將欲望轉化、升華為更豐富、更崇高的境界。
《金瓶梅》是人性的黑暗之地,而《紅樓夢》則是人生的溫暖光明之地,有體面、有尊嚴、有美感。雖然到頭來 "白茫茫大地真幹凈",但這種美將永存,成為不朽的記憶。
從《金瓶梅》到《紅樓夢》,從渴望體面,從西門慶到賈寶玉,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